洞庭煙波  第25章 孤舟蕩冷月無聲(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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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承影在樹下趴了許久,昏去又醒來,吐了幾回血,直吐得渾身癱軟,反倒覺得有幾分暢快了。幽幽的月光照得四周一片清冷,他躺在草葉上,濕氣從背心漫上來,在胸膛裏結成一團排解不開的堅冰。握著發釵的手緊一陣鬆一陣,就像經脈裏的氣息沸一陣凝一陣,攪得他心頭說不出的難受,簡直要窒息了一般。
    “我要死在這裏了嗎?我不能!我不能!”蕭承影深深呼吸,每吸一口氣都用力地咽下去,仿佛是要衝開胸中那團鬱結的濁氣。昏昏沉沉間,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脫離了軀體,漂浮在半空中,他可以冷冷地俯瞰著倒在林間的那個人,清楚地看他如何在夜色中痛苦掙紮、苟延殘喘。
    終於,在一陣墜落與暈厥的幻覺之後,蕭承影漸漸清醒過來,渾身就像被火燎傷似的隱隱作痛。他望著天空,彎月不過偏移了幾分,可見時間並未過去多久。可是,怎麼像經曆了千年一樣漫長?他輕輕活動手腳,發覺自己已恢複了些許力氣。
    慢慢爬起身,手中還握著一枚發釵。蕭承影就著月光端詳發釵,心中思索著:曾經也不知遭受過多少次苦捱夜盡的事情了,可從未如今天這般難熬。最後,他冷笑幾聲,隨手將發釵拋在地上,但憑月亮辨明了方向,便穿過樹林向湖邊走去。
    一葉孤舟半藏在蒲草中,手腕粗細的纜繩栓在水邊的大石上麵。蕭承影慢慢地走著,要編造怎樣的說辭才能騙過袁勇和吳偉雄?就算他們信了又可肯容他離開?蕭承影已經不想多去思慮,真累啊!他不去想任平生,不去想獨孤汐和絲桐,也不想自己的過去和將來。是生,是死,有什麼不一樣?他的心裏,空了好大一片。
    蕭承影走到離小船還有二三十步遠的時候,已經聞到一陣濃重的血腥味,隻是他茫茫然的不覺得要緊。待走到船邊,隻見兩人倒伏在船舷上,血染得到處都是,便是蕭承影也頗感震動,不由叫了一聲:“哎呀!”
    兩人正是袁勇與吳偉雄,吳偉雄怒目微睜、神色激憤,然而頸側破開一處五瓣狀的傷口,流出的鮮血將渾身都濕透了,早已是氣絕身亡。袁勇半枕在吳偉雄胸側,咽喉上同樣也有五瓣傷口,隻是出血卻少了許多。
    蕭承影小心翼翼地上前翻動察看,袁勇的喉嚨裏卻忽然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蕭承影嚇了一跳,這才明白袁勇尚未咽氣,連忙扶起他的上身,問到:“是誰?”
    袁勇遊離的目光在空中轉了一圈,飄飄忽忽地落到蕭承影臉上,喉中呼呼作響,像寒風吹過破窗,蕭承影湊近了努力辨別,方聽清他說的是:“下去見了閻王老爺,你說二弟會不會知道,不是任屠刀,是我……”
    蕭承影一怔,原來袁勇臨死之際,還惦記著自己殺害結義兄弟的摯友之事,生怕二弟知曉。“你們馬上都做了鬼,他知道又能怎樣,難道你還能再死一次?”蕭承影雖然這麼想,不過隻是說到:“不會的。陽世裏不知道的事,到了陰間就更不知道了。”
    袁勇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喘出一口長氣,就此不動了。蕭承影伸手將二人的眼皮抹來合攏,背心不由生出陣陣涼意。他心中想,這兩個粗蠻人倒也重情重義,如果不是自己為了船隻騙得他們在此等候接應,也許他們就不會遭人毒手吧。可這是誰人幹的呢?自己雖以英雄帖為由唆得唐少鈞去找袁、吳的麻煩,但無非是想將二人糾纏住不生他心,憑唐少鈞的武功竟然如此厲害?
    蕭承影略一思量便頭昏腦沉,也懶得深究了。他將二人的屍身拖下船來,並排放在岸邊,扯了些草葉胡亂蓋住頭臉,弓腰拜了幾拜。畢了,正想要解纜登船,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蕭承影扭頭看去,隻見絲桐正站在麵前。
    兩人默然相看,距離不過幾步,卻像隔了千萬重山一樣遠。半晌,蕭承影沒好氣地說道:“杵著幹嘛?”
    絲桐本想問問他是不是傷得厲害,然而卻舉起手中的芙蓉金鳳釵,脫口問到:“是你買來的?”
    蕭承影隻嗤笑一聲,便彎腰去摸繩結,準備解纜登船,就仿佛當絲桐是空氣一般。剛摸到係纜的大石邊,耳邊傳來一聲冷笑,蕭承影立身看去,隻見大石後轉出一個人影,正是岑峰。
    岑峰的手中提著一把銀光燦然的寶劍,麵目間頗有凶狠之色。蕭承影看他半晌,說到:“他們兩個是你殺的?”目光落在岑峰衣角,隻見濺上去的點點血漬猶自未幹。
    岑峰哼了一聲,說到:“我不殺你。任平生呢?”
    蕭承影慢慢說到:“我早該想到,你把大家哄上君山,卻遣散了所有的船,無非是絕對不容任平生活著。任平生不死,你都不放心讓任何人離開君山,又怎麼會答應讓我帶走他呢?你早就打好主意要伏擊我們了吧。”說話時,他一邊緩步靠近岑峰,一邊將右手背到身後,向絲桐擺手示意,要她趕緊趁機走掉。
    岑峰道:“我殺了任平生,人頭依然歸你。”
    蕭承影道:“你根本不講信用,我們的約定當然就此作罷。”
    岑峰抬手將劍尖搭在蕭承影肩上,威逼道:“你說不說?”
    蕭承影大聲斥道:“我不知道!你殺了我啊!”
    岑峰微微一愣,說到:“你別忘了,你吃了我的腐骨丹,全天下隻有我才有解藥!半年之內如果沒……”
    “哈哈哈!”蕭承影放聲大笑,打斷了岑峰,“你以為我是傻子?毒藥我也會吃?告訴你,貴寶號的傷藥我從小當飯吃!什麼腐骨丹,明明是黑玉續命散,哼,我一聞氣味就知道。”
    岑峰一呆,夜色中隻見銀光微閃,蕭承影頓覺左腿一麻,整個人不由得跪了下去。陣陣疼痛漸漸彌散開來,他用手按著腿,鮮血順著掌緣漫出來,原來是被岑峰刺了一劍。
    “你們這些正派名門,不是最喜歡講公道嗎?”蕭承影怒視著岑峰,目光中全是毫不遮掩的仇恨。胸中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憤怒之氣漸漸充盈起來,為他自己的新傷舊怨,為袁勇與吳偉雄的死,為任平生的錐心往事,更是為了世上所有的有冤無處訴、有恨無人省。他深知不應該再說下去,然而卻不吐不快:“欠錢還錢、欠命還命,你怕什麼?你躲什麼?你父子二人給任平生的妻兒抵命,本來最公道不過。現在他隻要殺你兒子,已經很是便宜了。”
    岑峰嘶吼道:“我藏夠了!怕夠了!今天他非死不可!你快說,任平生在哪兒?”
    或許,從蕭承影踏上君山的那一刻,甚至從他重返故裏的那一刻,甚至更早更早向死而生的那一刻,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或許,隻是片刻之前,當他一個人掙紮著穿過樹林的時候,他深刻地感覺到一種孑然無望的淒苦。總之,他緩緩搖頭,道出最後一句不要性命的話,如截冰雪:“我從沒打算要幫你。你欠下的血債,終有要還的一天!”
    岑峰的麵部微微抽動幾下,被挫敗的驚恐、受欺騙的屈辱以及無可奈何的惱怒交織成一團烈火,焚燒著他的心。他靜了一瞬,然後手腕輕抖,“春燕啄泥”直向蕭承影刺去。他出手很快,幾乎不見有任何動作,但見劍尖指向蕭承影,刹時已透胸而過!
    天地間陡然安靜了。岑峰抽回劍的姿勢仿佛凝固在刹那的時光之中,絲桐眼睜睜地望著蕭承影的身軀慢慢蜷曲、慢慢歪斜,忍不住奮力撲上前來一把抱住他。為什麼,已經如此近了,為什麼自己還離他那麼遠?
    “你是木頭做的啊?一直杵著幹嘛!”蕭承影對著絲桐惡狠狠罵了一句,然後一陣劇痛,頓時昏了過去。
    你要我走,可是我要走哪裏去呢?絲桐緊緊拽著蕭承影不斷下墜的身體,不由苦澀地笑了一下。然後她扭頭瞪著岑峰,說到:“任平生早走了,你已經追不到了。”
    “走?他怎麼走?”岑峰大叫,陰冷地盯著絲桐,“他怎麼能離開君山?”
    絲桐道:“你千方百計守著這碼頭,可惜心計算盡,卻忘了島上別人也有船呢!”
    “難道……難道是傅海潮?”岑峰大叫一聲,心中恨恨,“除了他,誰又會救任屠刀?我早看出他不情不願,想不到他不肯幫我也罷了,竟然會去相幫仇人!”
    絲桐道:“人心之中自有公義,不會教丈夫屈死、小人得意。”
    “小人?我是小人?我隻是個行醫賣藥的生意人,他為什麼要來跟我比武?他拖累死了妻兒,憑什麼要光兒償命?他逼得我們這麼多年不得安寧,難道我不該殺了他?我是小人!不錯,我就是小人!”岑峰發出困獸般的嘶喊,忽然提起劍,猛地斜劈在絲桐身上。
    絲桐隻覺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當即側撲在地,帶得蕭承影也摔在一起。由肩胛到側腰都有種撕裂般的痛,這一劍,身體都應該迸開了吧?又是一連兩劍落在身上,絲桐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漸漸的,那陣疼痛像波濤湧過,卻一點點平息下去。恍惚間絲桐開始明白,當蕭承影非要她穿上龍霸烏金衣的時候,實在是將自己的性命送給了她。
    劍尖傳來的觸感有些不同尋常,然而岑峰已無心分辨。每一年,任平生隻用一天來報仇,但他的每一天都為此寢食難安,無盡的恐慌以及隨之產生的憤怒就像一張網裹緊了他,白日裏提心吊膽,夜裏噩夢頻頻。這樣活下去,比死還難受。
    岑峰仰天長嘯,發泄著內心壓抑已久的怨恨。絲桐閉著眼,咬緊牙關忍耐,除了那種不由自主的抽搐,盡量一動也不動。肩上似乎滲出了血,她也不覺得痛,隻當自己真的已經死了。她的手臂搭在蕭承影胸口,袖子半掩著他的臉,她很明白,如果岑峰發現他們竟沒死,那麼下一劍定會落在頭頸上,那件神奇的寶衣就誰也保不住了。可是真正令絲桐害怕的,乃是蕭承影。她怕他會忽然醒過來,更怕他再也不會醒。衣袖越來越黏濕,沾染的全是他的血。
    終於,岑峰平靜下來,頹然望著腳下的兩個死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混合著湖水濕潤的氣息,在月色微明的夜幕中漂浮著。岑峰忽然一陣惡心,正幾欲作嘔,忽察覺到身後有動靜。他捏了個護身訣轉過來,但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嬌怯怯的紅衫少女,白生生的小手不安地搓著衣襟。
    岑峰強自鎮定,打量著她的裝束,問到:“仙子怎麼來島上了,難道是仙雲夫人有什麼吩咐?”
    這少女正是釵奴。她瞟了瞟地上的人,怯怯答到:“主人遣奴家來,是有幾句話與岑官人說。一是江南傅公子已過了天仙門的水界,我們阻攔不得。二是請岑官人費心,勿使一人離島,主人稍後便來拜會。”
    岑峰聽了微微一愣,心想今日欲除任平生已不可為,倒不可怠慢了天仙門,連忙甚為恭敬地應下了。欲要走時,見釵奴立在原地不動,岑峰道:“小仙子,還有什麼事?夜深風寒,不如去舍下歇息。”
    釵奴微微低下頭,小聲說道:“奴家……奴家要將那條小船劃走。”
    岑峰心想這定是仙雲夫人不讓一人離島之舉,但為何如此卻是奇怪。不過他也不多問,獨自趕回竹風山館安排去了。
    釵奴盯著岑峰漸漸走遠,麵色依舊平靜,淚珠子卻已情不自禁地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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