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了，細絲般的秋雨淅淅瀝瀝地落著，洞庭湖上隨波飄蕩的漁火星星點點地浮到了岸邊。濤聲拍岸，愈發顯得四野裏一片寂寥。嶽州城南五十裏外，荒涼寧靜的湖邊並無村落，卻矗立著一座高門深戶的宅院，這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秦家莊所在。十年前秦家從嶽州城裏遷居於此，大約正是相中了這裏地處偏僻、宜於靜養吧。
    不過這日的秦家卻是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因為秦家的小公子秦彥明日便要大婚，上百個大紅燈籠和無數對喜燭將莊院內外映照得明亮如晝。在一派喜氣中，連接著前後二院的正廳裏卻是黑沉沉一片寂靜，一盞微弱的燭火跳動著，幽暗中默然靜坐著一個枯瘦的老人。
    這老人約摸六十多歲年紀，臉上滿是皺紋，然而一雙銳目精光炯炯，卻並非尋常老人所有。他就是秦家莊的老莊主秦雲鶴，秦家本是尋常的江湖人家，能在二十多年裏一躍成為武林三大世家之一，與傳家百年的姑蘇傅家、青州易家共占一席之地，全是他劍掃江湖、一力打拚回來的。
    一個衣衫華美的遲暮婦人走進屋來，赫然見到秦雲鶴正襟危坐，不禁嚇了一跳：“老爺，你怎麼在這兒？”
    “夫人，”秦雲鶴微蹙眉頭，似有愁容，“彥兒回來了嗎？”
    “沒有呢。”
    “混賬東西！”秦雲鶴忽然暴怒，“明日就要成親，現在還不回來，這都什麼時辰了！終日結交些狐朋狗友，不知道老實上進！”
    “好了，好了，”秦夫人不以為然地說到，“彥兒年紀還輕，年輕人總是貪玩好耍，待成了親定下性來便好了。”
    “哼，都是你太過嬌縱他，把他慣得不成樣子！”
    “你倒怪起我來，平日可是你寵他多些！”秦夫人察言觀色，笑著勸解到，“像老大那樣刻苦習武、廣結人緣，在江湖上做番大事的確是不錯。隻是我們秦家既然已經出了他這一個武當派的掌門，別的還有什麼好稀罕？彥兒若能快快活活做個風流俠客，美名流傳，倒也是一樁佳事。我聽說，彥兒在外麵行事雖然不免放縱，卻是行俠仗義，不辱家門。”
    “嗯。彥兒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不過婚姻大事，他也太不像話了。”秦雲鶴怒氣漸消，“武兒呢，什麼時候到？”
    “老二剛剛差人來報，說片刻即到。”
    “既然如此，我到門外等他們去。”秦雲鶴說罷站起身來，冒著細雨穿過前院。他剛在大門簷下站定，便望見火把映耀，車馬轔轔，從遠處慢慢行過來。首先一匹駿馬飛馳到門口，跳下一個虎背熊腰的壯年男子，搶上前來：“爹！”
    “武兒！”秦雲鶴打量二兒子，“路上可安好？”
    “托爹的福，一路順風。”
    秦雲鶴微微地鬆了口氣，拍拍秦武的肩頭。原來這一回秦家與青州易家結姻，本是一樁皆大歡喜的美事，誰知就在三日之前，五毒教卻忽然放出話來，但教秦易成親，必使兩家雞犬不寧。那五毒教行事詭譎、武功陰毒，早先僻處南疆之時已頗令武林正道頭疼了，十年前更出了個雄才偉略的獨孤教主，在南北各地遍設分壇，如今正是炙手可熱，尋常招惹不起。
    秦雲鶴之前為了不想張揚婚事，並未廣邀天下英雄，請的大多是從前舊友，雖都是武林人士，其中頂尖高手卻不算多。此時再欲四出報訊求助已是不及，倘若五毒教傾力來襲，真真是無可倚靠。秦雲鶴雖剛正無畏，但畢竟是有家有業的人，年紀又大了，愈發盼著享享子孫清福，早有了歸隱之意，眼見如今有禍臨家，偏偏他隻能自己處處留意、多加小心，自然不免暗懷憂慮。
    轉眼間車隊便到了。當先的大車上插著兩麵大旗，一麵繡著“秦”，一麵繡著“易”，兩旁各有數名精悍的勁裝男子騎馬護駕，好不威風。車甫停穩，幾名男子便跳下馬來，從車上卸下許多紅緞結彩的紫檀木箱來。
    “這些是易家小姐的嫁妝。”秦武說。這時第二輛車垂簾一掀，走下個白衣飄然的青年，長身玉立，豐神俊朗，舉手投足之間頗有一段不凡的氣度。他抬眼四顧，徑直走到秦雲鶴麵前，躬身施禮道：“在下易千山，拜見秦老前輩。”
    “不必多禮！”秦雲鶴連忙止住易千山，一麵打量一麵讚到，“久聞易賢侄俠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一表人材，名不虛傳。真正是英雄出少年！”
    “前輩過獎了。”易千山謙謝到，“論到英雄出少年，誰也比不上前輩當年！”
    “嗬嗬，多少年前的事了！”秦雲鶴不勝感慨地笑到，“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爹，”秦武插話到，“外麵雨大，您和易少俠屋裏談吧。”
    “好，好，”秦雲鶴道，“這裏就交給你了。”
    “您放心吧，我自會料理。”秦武答到。
    秦雲鶴領著易千山穿過前院，一路行到正廳。易千山縱目打量，但見秦家庭院深深，十分氣派，秦家的家仆又是個個衣著體麵，訓練有素，不禁暗自歎到：“果然是江湖大家，不比尋常。”
    進了廳堂，秦夫人笑吟吟地迎上來，替秦雲鶴撣去衣衫上的雨珠，又命貼身的仆婦白嬸端出溫水讓易千山盥洗，並奉上熱茶和糕點。
    待一切打發停當，三人坐下敘話。易千山先掏出一個紅綢結彩的錦盒：“這枝長白山千年老參，是家父家母命晚輩特地孝敬前輩的。”
    “哎呀，親家真是太多禮了！”秦夫人笑到，接過錦盒放好。
    “往後都是自家人，凡事不必客氣。”秦雲鶴開口到，“易賢侄，你也不必總稱我前輩。”
    “是，世叔。”易千山恭謙地答到。
    “既是一家人，不如讓易小姐也出來說說話？”秦夫人說到：“我早就等不及要見媳婦啦。”
    “尚未拜堂便見公婆，哪有這樣的禮數！”秦雲鶴不悅。
    “你別管！”秦夫人不高興地回嘴道，“我怕易小姐性子太弱，將來會吃彥兒的虧，現在不妨好好教她兩句。”
    秦雲鶴沉下臉來：“用得著急這一時嗎？”
    眼見二人似要不睦，易千山連忙笑到：“既是一家人，總要相見，早晚都無妨。平常人家的繁文縟節，我們江湖中人又何必拘禮？”他轉頭吩咐一旁伺候著的白嬸：“還勞煩大嬸去請一趟。”
    “看看人家易少俠，”秦夫人白了秦雲鶴一眼，“到底是百年世家，什麼樣的家教！”
    “不敢當，不敢當。”易千山連忙謙謝。
    白嬸領命而去。三人又是客套一番，賓主融洽，相談甚歡。不多時便聽見腳步聲動，白嬸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姑娘走好！”秦夫人連忙定睛望向門口，隻見矮矮胖胖的白嬸一步跨進來，語音甚是輕柔地說到：“易小姐到了。”
    隨後款款邁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在門前渾似受了驚一般的抬眼來飛速瞥過，然後低眉順目地走上前，拜到：“見過秦老前輩，秦夫人。”
    秦夫人見了，心中便是說不完的歡喜，忙將她扶起來，上上下下好一陣端詳。但見她體態纖弱，容貌清秀，一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身前，手指便如削蔥似的，被火樣鮮豔的大紅描金喜服襯著，益發顯得肌膚雪白嬌嫩，凝脂也似的吹彈得破。
    “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家閨秀，賢淑雅靜。”秦夫人笑到，“叫什麼名兒？”
    “回夫人的話，小名絲桐。”
    “什麼夫人不夫人的，”秦夫人笑到，“雖說還沒喝過改口茶，你也該叫得上我一聲娘吧。”
    絲桐頓時羞得臉泛紅暈，不知所措地望了易千山一眼，見他隻是微笑，方才憋出一個字來：“娘！”
    “哎喲，真是乖孩子！”秦夫人笑得更歡，轉頭對白嬸道：“彥兒是你一手帶大的，你看她怎麼樣？”
    “好，好，模樣好，性子也好，”白嬸笑到，“我看易小姐性情溫柔，最合適三少爺不過了。”
    秦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把絲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撫著她的手說到：“我家彥兒自小嬌生慣養，今後過日子你多讓著他些，可別鬧脾氣！不過他若敢欺負你，你隻管告訴我，看我怎麼教訓他。”
    易千山這才恍然，秦夫人哪裏是擔心“易小姐性子太弱”，分明是怕未來的媳婦性子剛烈，讓寶貝兒子吃虧。想到自家本是世代的江湖望族，隻因近幾十年來勢力衰落，不得不處處忍讓，便與這草莽出身的秦家結親，也不時怕人笑作攀附，他不禁微有恨意。
    秦雲鶴一直默然旁觀，此時說到：“家有賢妻，夫不致禍。彥兒有不對的地方，還該你照顧著。”
    絲桐一臉怯怯，唯唯地答應了，暗自卻想到：秦家人一口一個彥兒，心目裏哪有自己的地位，未來的生活怕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她心中淒然，偷偷抬起眼來，一雙妙目，含愁帶怨，盈盈地從秦家人身上看過去，憂傷之中卻別有種掩不住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