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六章(修)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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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
    “是你!”
    幾乎是在同時,我們不約而同驚呼出聲——來人竟是現在的太子妃,齊荏然。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穿著一身暗色衣裳,披一件大氅,身後跟著兩個侍女模樣的女子。我仍不及從驚訝中醒轉過來,思及現今身份的差距,略略向她福了個安。
    “此事說來話長。”我壓根不知該怎麼應對,她怎麼會來的?腦子裏又亂了,看到她就又想到錢落穀,不禁想起先前那個似是而非的約定——慘了,我怎麼忘了!她卻馬上將身後之人打發出去,一步步走近我,站定後就不動了。我知她正打量我,下意識低了低頭,心中終於生出一個念頭。
    “現在可以說了吧?”
    我故作猶豫地看向她,沉了沉氣才開口。“太子殿下中了毒,娘娘可知道?”
    齊荏然大吃一驚,明眸中赫然閃過一絲詫異。“這……與你又有何幹?”
    “殿下懷疑是信王派人做的,所以將我囚禁在此,以要挾信王換得解藥。”
    “嗬,他又憑什麼囚禁你?”睥睨的眼眸傲然地掃我一眼,雖然讓人很不舒服,我也隻能暫且無視了。
    “娘娘應該記得,當初咱們同在信王府的時候,老王妃曾經幾次邀我去品茶談天。蒙老王妃抬愛,後來就讓我認了她作婆婆。”
    “那……”
    “我也就此成了信王的幹孫女了。”
    “你說的可是真的?”
    “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呢?”唉,半真半假的,全憑她個人判斷。若是她真能信了我的話,那我還有可能逃出生天。“娘娘在想什麼?”
    她不覺從深思中回過神來,隻是看樣子仍不太敢相信我的說法。“你當初不是從信王府逃走了麼,又怎會……”
    “娘娘。”我暗暗吞下口水,心想這人果真不好應付。“我當時是逼不得已,因為……因為遇上仇家來找我麻煩,所以才請求老王妃將我藏起來,自然對外要有另外一番說辭。”
    呼——不知道這次說謊我的臉紅了沒。
    “喲,你還有仇家呢?”
    “都是祖上的積怨,娘娘不曾涉過江湖,自然對此不甚了解。”我忍著不痛快繼續裝笑臉,一時隻覺得為了活命這般委曲求全,我真是太可憐了。“娘娘,殿下中毒的事情壓根與信王無關,他將我關在此處也是徒勞。不過我有辦法能弄到解藥,您能不能……放了我?”
    “放你?我可沒有權利放了你!”她口不應心斥駁一聲,卻不知瞧在外人眼裏,她的神色可比我更著急。
    “不知娘娘為何會來到此處?”這地牢可不是她這樣的人物常來之地,我也沒有笨得猜不出齊荏然剛剛見到我時泄露的心思。
    “你有何資格問我?”那柳眉幾乎倒豎,真沒想到她太子妃做了沒幾天,橫眉怒目的派頭倒像是長到骨子裏去了。我也不惱不怒,索性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轉身就要回牢房。
    “那娘娘就請回吧。反正殿下每日都會來,我也不會太寂寞的。”
    “你……你站住!你說的是什麼話!”她生氣了,又不好攤開理由將怒火燒到我身上,隻能緊咬嬌唇,氣得雙手叉腰還不夠,兩隻腳也閑不住,在我身邊走走停停,頓時形象氣質消失了個徹底。
    我則樂得站在一旁冷眼偷笑。
    “娘娘也在擔心吧?擔心……”我故意將話音拖長,不過還是決定不挑明的好。“我又何嚐不想離開此地呢?但是娘娘幫不了我啊……”
    “誰說我幫不了!”她真是氣昏頭了,一脫口就答應了我。我當然沒想到激將法對她這麼有效,不禁喜上心頭。
    “你真的願意幫我?”
    “那你說的解藥呢?”
    “呃……”
    解藥啊……趙凜或許同我中了一樣的毒,但那深居宮內的太醫哪裏能看得出來?幸好我這兒還有最後一粒清心丹,若能按照它調配出解藥,那就萬事大吉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可沒功夫在這兒看你發呆!”
    “知道是知道,隻是這事有點兒複雜,因為……”
    對了!就把這事推到錢落穀頭上!
    “娘娘,您可記得,您和我還有錢落穀之間曾經有過一個約定?”
    “記得。怎麼?這事還和她有關?”
    “巧了,我所說的解藥隻有她能幫我弄到。”小錢啊,你可千萬得講義氣,不要錯失良機!
    “哦?”
    “我可以寫封信給她,將找藥需要注意的事項都告訴她。她可以利用錢家和沈家遍布京城內外甚至海外的耳目,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若她找到了解藥,不止殿下得救,更能使東宮和信王府不傷和氣,而且娘娘和她的恩怨也可以一筆勾銷,我也能離開京城,這樣一來,豈不皆大歡喜?”
    嗬,我都有點兒佩服自己的思維邏輯,竟然毫不阻滯、空前順暢。看來老天也要站在我這邊了。
    “這……”
    她在猶豫,她在猶豫,我還能說些什麼再添把火?
    “娘娘,您還是快些決斷為好。若是明日信王就去朝上參太子殿下一本,到頭來殿下落得個誣陷罪名就大大不妙了。”
    “好,你寫信,你快寫信!不過我要拿到解藥才能放你出去。”她總算斬釘截鐵,喚來留守洞口的兩名婢女找來文房四寶,在小小的四方桌上一一擺好。
    我已為自己做了最壞的打算,若是李斐不來,若是我過不了趙凜那一關,我隻能一個人逃走。我將為何要獲得解藥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寫進信裏,又從清心丹上掐取小半顆包在信紙中,隨後嚴嚴實實地封住信口,親眼看著齊荏然命人拿上此信立即送去沈家。
    若那解藥難以配成,或是錢落穀有什麼難處,又或解藥配出卻解不了趙凜之毒,我也隻能枯等自由或許降臨的一天。今日是正月十九,天上無光,可我的心裏還是有了抹光亮。也許到頭來,我隻能自己救自己。
    又過了一夜,仍是像第一夜那般睡睡醒醒,折騰到天亮。我以為趙凜會出現,還特意想好了再見麵時該如何應對。總算天可憐見,直到又有人送晚飯過來,他整整一日沒有現身。難道他那麼放心我這個魚餌嗎?我卻為他覺得羞愧了。真刀真槍的戰場他是見識過的,可聽說他那次負傷卻並不是因為英勇殺敵,而是在回京的路上遇上了不明身份之人的伏擊。顯然他把這事也怪到了李斐頭上。加之不明不白又被人下了毒,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何時淪落到這般狼狽?他報複、發泄都可以理解,可他卻隻將希望壓在我的身上。身為一國太子的他,難道不該為此感到羞愧嗎?如果李斐真能笑到最後,這樣的太子也活該被取而代之。
    腹誹著趙凜的可悲,卻也不得不看清一個現實——李斐真的太可怕了。我竟還無知無覺與他生活、相處了那麼久。都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卻不能肯定自己究竟見到了他幾分真心,而且越來越不肯定。這世上的人與人之間隻能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嗎?一定不是如此,但圍繞在我周圍的卻逃脫不了這種命運。或許將之歸結為天意,各人心中還會好受一些。我想我已經想得夠透徹,一旦看清,就再也不會畏懼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地麵上有成隊人馬走過的聲音,而且混雜著金屬棍棒之類的碰撞聲,聽來急促混亂,好像正有多人纏鬥在一起。難道是囚犯造反?心中一時又是緊張,我可是知道亡命徒若殺紅眼,不管青紅皂白一定見人殺人、見神殺神。又不多時,隻聽洞口砰然一聲巨響,長長的石階上清晰地傳來幾聲零碎的腳步聲,遠遠望去竟是個穿著夜行衣的蒙麵人闖了進來!
    他是衝著我來的呀!我嚇得大氣不敢喘,抱著被子躲在牆角暗處,心驚肉跳地看著那個瞧不清的人影飛快地跑近牢房,心裏卻莫名地既激動又不敢激動。
    嘩啦啦——鎖鏈被擊斷後扔到地上,那人立刻鑽了進來。
    “非心?”
    “……謝雲寒?!”我登時倒吸一口冷氣,鬆開了緊握的棉被。
    “太好了,你果然在這兒!”他幾步摸到我身邊,拉起我就要走。
    “你怎麼會來的?”我忽然間覺得猶豫,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做似的。“王爺讓你來的?”
    “嗯。莫行還在外麵擋著,咱們快走!”說著說著,我已經被他拉出了那間小牢房。許是一天不曾活動腿腳,走出幾步竟覺踝骨僵硬地站不住腳,我本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
    “不行,我若走了,豈不是對王爺不利?”信王畢竟是疼我的,我就知道他不會任由趙凜將我關著。但怎麼能由他和莫行將我救出去呢?他們的身份若是因我而曝光,王爺和趙凜鐵定要撕破臉。
    “你先別管這些,咱們……”謝雲寒正欲勸我切勿多心,卻瞧見我彎腰撿起什麼,神色一頓。
    “那是什麼?”
    我的心跳越來越劇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掉落的袋子向他亮了亮。“一個袋子而已。”說完便打算再別回腰間,不想竟被謝雲寒突然搶了過去。他不理會我的驚訝,也絲毫不在意“此地不宜久留”的道理,拿著那小小的袋子湊近鼻端輕輕一聞,臉色霎時一變。
    “火竹!”
    “什麼?”我繼續裝作一頭霧水,卻見他徑自打開袋子取出那僅有的半粒清心丹,捏在指尖看了一看,又莫名地看向我。
    “我說這是‘火竹’,你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嗎?”
    “它是‘冷竹’的解藥。”
    他說了,他竟然坦坦蕩蕩說出來了!這是不是意味著……
    “所以呢?”
    “所以……非心,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但是得等到我們回去之後……”
    “不,你現在就告訴我!”我竟驚喜到幾乎笑出來,一對上他幽深的眸光,才想起來要掩飾。
    地麵之上再次傳來清晰的劍擊聲。
    “非心,我們還是快走吧,再不走的話……”
    “不,我不走!我現在還不能走!”
    “非心!”
    “我……我不能連累你們。趁著他們還沒確實你們的身份,快和莫行回去吧!”為了將那沉穩的麵容保持到最終,我深深吸氣,伸手用力握上他的,就像在現代朋友之間告別時那樣。“對不起,我以後……你替我好好照顧王爺,就說他的孫女不肖……”
    “非心,王爺已經給你安排好了去處,你什麼都不必擔心!快跟我走!”
    “燁哥哥!”想到這或許是他和我之間最後一次見麵,盡管他和我之間發生了那麼多說不清的是非對錯,一種難言的不舍還是湧上心頭。我這般執拗,給他和王爺添了不少煩惱吧?我總不會忘了他們的,哪怕隻當做關係疏遠而血緣極近的親戚。“若是以前,你不會來救我的。”
    他目光深沉,望著我的雙眼不覺竟蒙上層霧氣。心裏有好些話要說,卻又覺得不用多說了。他自然懂得我話裏的意思,正如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曾幾何時,我們之間的關係那樣錯綜複雜,可終究到最後留下的還是美好的東西,我已覺得很欣慰了。我不恨他,不論事實如何,我都不會再恨他。
    外麵的打鬥聲好像又逼近了些,我和他都不由望向洞口,恰好看到刀光劍影如流光飛逝而過,好似能映亮淒迷的夜空。
    “你多保重。”他鬆開了我的手。
    “你也是。”
    多年以後,我想我還是會不時想起這樣一個人,想起那樣一個人,想起形形色色幫助過我或迫害過我的人。這輩子當真值了,若是我能預想到日後會過上平淡而安心的生活,一定會對此時此刻以及之前經曆過的一切不如意心存遙遠的敬意。
    一天過一天,一天又過一天,誰都沒有消息,哪兒都沒有動靜。我就像是被所有人遺忘了,隻靜靜地蝸居在某處陰森的地下。心底僅存的最後一絲希望搖搖欲墜,飄忽地牽係著我的悲喜,有幾次真是後悔那晚沒能跟謝雲寒一起逃出去。我在拿自己做賭注,我要賭李斐對我的用心,可現在看來,我距離失敗已經不遠了。我以為我最是在意自己的性命,即便遇到天大的事兒也不會虧待自己,卻已好幾餐吃不下東西。味覺淡了,哪怕嗅得到美味也不知涎意。我現時又是怎麼了?整日整日都麵對這一片黑天黑地,我想到了死,想一個人將死未死之時可能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是心有不甘,還是慨然無畏?又或者根本不會有什麼感受?我得不到答案,或者說我還未淪落到隻因某個人就一心求死的地步。我忽而又不怕了,什麼也不怕了,我忽而無法理解為何自己以前會那樣謹小慎微,那樣拖泥帶水、毫不幹脆。人生何其短,豈由我將時間耽誤在徘徊、猶豫和無措之上?這道理我懂的,可卻一直拖延著不去理會。我好笨好笨啊,我之前應該拋卻所有顧慮,把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那樣不管以後是聚是散,我總歸不會再有遺憾。
    遺憾啊,如果他最後沒有出現,我的心裏話要對誰去說?
    看守的女人忽然哼起了歌,曲調輕悠悠飄進地牢,酥酥軟軟的旋律像能軟了人的骨頭。
    “菱花兒醉喲桃花兒暖……
    錦被兒涼薄獨臥難……
    且道一聲慢,莫念那時辰晚,但由他霞飛妝紅兩處看……”
    詞兒寫的真膩歪,明明就是在說閨房之樂嘛!現在卻又由女人口中大喇喇唱出來,就算一旁聽的人也不覺羞紅了臉,那位大姐這樣豪爽嗎?我方自有心思細聽,卻聞另一人已出聲提醒,歌聲便又不甘不願地停止了。那把嗓音不算極好,但歌兒唱得很有些味道,雖未及餘音繞梁之妙,卻已有久旋於心之效。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隻知當腦中所記的歌詞兒一字一字變得模糊,卻單單留下那歌兒的調子,一高一低,一低一高,像匹上好的軟綢綿綿密密地纏在我心上,過了許久仍記得清清楚楚。我自認不是貪圖享樂的性格,對上層社會尊崇和講究聲樂之美的風氣也有些嗤之以鼻,更從未在意過本地盛行的樂曲和民謠,實在不懂為何又會在此時對別人隨意哼唱的曲調莫名上心。
    正中下懷?
    霞飛,妝紅……兩處看……
    嗬,好一個正中下懷。
    被關第五日後的一個黃昏,如果那是黃昏的話,有人送了一封信來,自然隻可能是趙凜的信。不過令我意外的是,信上說李斐昨日以“強搶人妻”的罪名在皇上麵前告了他一狀。“太子強搶人妻”,這可是一個爆炸性的話題,尤其是在太子大婚不久的今日,恐怕此時外麵已鬧得滿城風雨了吧?趙凜也隻好自作自受,剛剛被召進宮去接受皇上的當麵審問,這一去的變數就難說了。我略略有些快意,盡管趙凜在信上說要我識得實務、切勿再生事端,也叫人十分氣悶。這天下總歸是有公理的,不管是否關乎正義,至少我應該能逃得過他的擺布。原打算依靠齊荏然偷偷放了我,再扯平她和錢落穀之間的恩怨債,這麼一來她那一邊倒是不太重要了。若是我不久就能出去,第一件事當然是離開京城。可離開這兒,我又能去哪兒?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小漁村,還有一張張淳樸善良的麵孔,隻不知豆哥豆嫂還肯不肯收留我。沁州是回不去的,除此之外我還認識一位女師叔,可現在的我和人家哪還扯得上關係呢?
    唉,我竟又能落得一身輕鬆,卻也是孤家寡人。
    好啊,真好,原來我的故事從這時才剛剛開始!於是我徹底安心了,擁著被子懶懶地合上眼睛。或許這一夜就是我在此地的最後一晚呢!想來不禁想笑,可笑著笑著又覺無力,越笑越勉強。我不該為即將到來的自由高聲歡呼嗎?應該的。誰知不應景的,腦中忽的憶起一句話,也記不清出自何處,它說自由本由心生,若心被束縛,也就談不上自由了。
    而,我的心呢?
    又走進了死胡同。
    我不能回到施家村了嗎?
    一個聲音說,那兒何曾是你家。
    是啊……
    天下之大,我總能去他鄉重新開始吧?
    一個聲音說,去吧,但你隻能帶上自己。
    是啊……
    或許永遠躲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牢裏,也不錯呢?
    那個聲音又說,不錯也是不錯,可你每日都隻能過同一種日子。
    也是啊……
    我是個貪圖享樂的人,何不承認呢?我壓根不想長途跋涉去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我也不想每天都隻能對著自己的影子哀歎度日,可我到底還能去哪裏?去哪裏呢?
    那個聲音沉默了。
    我又是在做夢吧,根本不會有人給我答案。
    “我帶你走。”
    是誰?
    唔,一定是我的幻覺。
    哭與笑或許都有助於宣泄情緒,可我想,睡覺也能算一項,隻是想要睡著也不簡單。而我終於能飽飽地睡上一覺了。我不想醒來,也不想有夢,隻想一直維持著酣睡狀態,沉沉久久的。養精蓄銳嗎?養來又有何用呢。我已懶得再去幻想夢境,也懶得費力編造另外一個世界,做夢可也是件累人的事啊。
    有風吹涼了我的發頂,似有星光又有月光,我像是陷入又一個空白的夢境。我懷疑自己麵臨神魂錯亂的危險,一直將醒未醒,卻也感覺得到自己的肉體已經離開了地獄。我已經死了嗎?我會飄到哪兒去?我不想去不認識的地方……恍惚中聽到誰的聲音不時響在耳邊,看到虛無飄渺中一扇偌大的門向我緩緩開啟,瞬息間,那熟悉得幾乎令我落淚的氛圍便將我周身籠罩。
    這夢境好美……
    我是哭了吧?喉口還涼涼的,舌尖卻已嚐到了鹹的滋味。
    “她怎麼還沒醒?”那是一個好熟悉的聲音。
    我試著要撐開眼皮,卻發覺自己睡得太沉,沉到無法醒來。
    “她是太累了吧。”
    我是累了,累得以為自己會睡死過去。不管此生是否已走到盡頭,我總歸遇到了不少好人,見識了不少稀奇古怪,也算沒有白來人世一遭。那我會不會上天堂呢?天堂裏又會不會有我認識的人?我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即使那個地方是天堂。
    丁家的丁辛,五道堂的丁非心,原先的史謙謙,崎陽府的肖金荷,施家村的甄如意,還有什麼?哦,對了,還有柳家的啞巴丫鬟釵兒,我再沒有遺漏了吧?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我像是預備向上天坦陳自己的生平,一個一個細數過往,隻是數著數著又失去了興致。
    這一定是夢,隻有在夢裏,我才會這般肆無忌憚地胡思亂想。於是理智歸位,我狠命的憋氣再憋氣,直到憋到忍不住時大叫出聲。
    “啊——”夢魘退去,眼前刹那湧入一片昏黃的光。
    “心兒!”
    那聲呼喚振聾發聵,我聽見心頭咯噔一聲,幾乎又要暈過去。
    “醒了就好,等天亮再出城吧。”另一個,是方夕岩的聲音。
    我呆呆地盯著床頂,神智慢慢清醒——竟是這張床……
    “我出來了?”微弱的聲調,夾著淡淡的憂愁。
    “你出來了,平平安安的。”回答我的是李斐,他的手正結結實實地握著我的,那麼用力地握著,似是要我相信眼前不是夢境。
    我出來了,我逃出來了!這不是夢!
    “陪著她吧,我出去看看。”方夕岩識趣地留給我們獨處的空間,還不忘離去時帶上房門。意識到房中隻剩我和李斐,我暗暗定定心神,掙紮著坐起身來。
    這裏是照輝鏢局,這間房正是付遠鵬的臥房,而這床……也是我來到這個世界那天,躺著的那一張。
    “等天一亮,我們就出城。”
    李斐……我在心底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好似不敢相信他此刻就在我身邊,出神地望著他。他那好看的眉眼還是那樣溫柔淺笑地看著我,我卻再也撐不住,鼻子猛的一酸,抱住他的脖子就哭起來。
    “你還是來了……你還是來救我了……”我終於將積蓄已久的恐懼一氣化作淚水發泄出來,埋首在他頸間抽泣不已。他的肩膀和脊背都被我抱得緊緊的,我的臉頰也緊貼著他的側頸,一切溫熱的觸感都那樣清晰而真實——這真的不是夢!
    “我來了,心兒,我們再也不分開……”那道聲音沙啞低沉,他也哭了嗎?我心中微訝,掛著一臉淚珠離開他的肩膀。那眉山是皺著的,望著我的眸子略微發紅,像是隱忍了許久。隻是他不會像我這般痛快淋漓,允許自己的眼淚溢出眼眶。
    心中有一根弦顫了又顫,卻還是緊緊咬住我的心思,逼我吞回妄想。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啊,我該拿他怎麼辦?他是個壞人,他瞞天過海的招數變化無窮,我還要再被他騙下去嗎?心底明明在數落他的不是,隻是一對上他深沉而專注的目光,再多的怨恨竟也消失不見了。
    我的心被他束縛著,如何能生自由?
    “你真的決定,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哪怕你不願意,也是逃不了的。”我的右手被他執於胸前,這讓我想起了那一夜,想起他說過的每字每句,禁不住心潮澎湃,主動撫上了他的心跳。隔著厚厚的棉衣,我本無法感覺到什麼,卻有一種莫名的情愫牽引著我拋卻矜持與固執,將我的身與心都釋放出來。
    我渴望地注視著他,收緊手心。“你的這顆心,會為我而跳動嗎?”
    他一笑,略顯靦腆道:“也為我們以後。”
    他的表情很認真,不似玩笑或敷衍,隻是我不滿意也不死心。
    “我要的是唯一,是永遠,是完全徹底的彼此相屬,絕無第三者的可能。這樣你能做到嗎?”
    “我娶了你,你嫁了我,哪裏有什麼第三者?”
    “你現在說話越來越不如以前動聽了……不許笑!”
    “好,我不笑。那你想聽什麼話?”他又那麼灼灼地盯著我,我知道我已經被迷惑了,卻賭氣垂眼不去瞧他。
    “不說就算了,反正我在你心裏和別人也沒什麼不一樣。”
    “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你是我的妻……一生的妻。”
    有滴淚“啪”的滾落腮邊,我不覺笑了笑,不想眼淚卻又如決堤一般奔流不止,哭得不能自已。我不想哭的,我不想再在他麵前流露出脆弱,可我如何還能忍得住呢?老天啊,快告訴我吧,我可不可以相信他?我的心早已給了他,又能作何掙紮……他說我是他的妻,一生的妻……
    “你知道嗎,這是我聽過最動聽的話。”情終難自禁,我又哭又笑著撲向他,緊緊環抱住眼前這個令我無法放手的男人。我不管了,我什麼都不管了,我不管天是否會塌下來,地是否會陷下去——我要這個男人,我隻要這個男人,就算我會因他而死……我也隻要他!
    正月二十四,照輝鏢局一大早就有一隊鏢師護送大批貨物來至城門,順利地通過盤查,離開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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