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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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謙,是你!
如果我當時沒有出現在那兒,你又要如何呢?
吳哲威看著手中紙片,隻覺恍然如夢。
白日裏,他跟著柳家人一直追到城西的秋水別院。因為病愈後體力不濟,兼又怕跟得緊了被人發現,隻能通過鑒識路上的足跡和馬蹄印,遠遠地追蹤過去。他在路上先後撿到了六個已經被踩踏過的紙團,每張紙上都是相同的字跡,無一不是寫著“致塏城會館的百裏奚”。
百裏奚,不棄糟糠妻的百裏奚……
他知道,寫這字條的人一定是丁辛!
很顯然,她遇到了麻煩。是遭人綁架還是什麼?對方是柳家,在這沁州一方獨霸的柳氏家族,他又該如何應對?
“咳,咳咳咳……”桌上的湯藥已涼,他猶豫一下,終是端起藥碗,艱難地一飲而盡。
窗外秋風一陣涼過一陣,屋前屋後的黃葉已懶懶地堆了滿院。轉眼間,樹梢上已然看不見一絲綠色。
秋天,沁州的秋天……
扶著柳雲思下轎,我終於見識到了這柳家別院有多麼與眾不同。遠遠地就已望見那門口上掛著的金匾,上書禦題“秋水別院”四個大字,誰看了都曉得這別院的主人身份顯貴非凡。與先前見過的府邸大門格局不同,這裏左右並沒有石獅守衛,相反,卻有一對看上去麵目猙獰的九頭怪物,偏還長著老虎般的威猛身軀,一不小心倒要嚇人一跳,我更是看了第一眼之後便不敢再看第二眼。
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
還有幾天,太子就要駕臨此處,柳府上下自然嚴陣以待。這不,都把自家唯一的女兒派上陣來,他那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倒是很有些耐人尋味了。
我卻一路上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自己那小把戲能不能起作用。之前的一個早上,趁著柳雲揚還沒到書房,我便偷偷用那印著柳葉紋的柳府專用信紙寫了幾張字條,掖在袖子裏備用。本想著伺機從牆頭上扔到府外去,盼著哪一天能被有心人撿到。可是不能直接寫我的名字,那樣太冒險。於是我想到了之前曾和吳哲威講過的一個故事——百裏奚。這個世界不會這麼巧,也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古代名人吧?
雖然希望渺茫,雖然依靠吳哲威救我有些不靠譜,可我暫時隻能想到如此了。
轎子被抬上街時,我一直窩在柳雲思身邊,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外麵人潮熙攘。隔絕在封閉的狹小空間內,柳小姐倒是難得安靜了一路。或許是因為我不能說話吧,她時而會裝作不經意地瞥我一眼,卻在我對上她的目光時猝然轉過頭去。
我看得出,她似乎有些話很想找人傾訴。
被關了好幾天,大小姐脾氣一犯,賭賭氣也是正常。隻不過對於現在的她,似乎還有更讓她煩心的事情。也許,我能猜得到一點點柳雲思的心思。
可是,柳墨眉不是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麼?他怎麼也會玩攀龍附鳳這套把戲?那太子倒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肯紆尊降貴住到柳家也算他們罕有的榮寵,柳家人怎麼那麼有信心再去攀那個高枝?嗚呼,果真,一夜飛上枝頭的美夢不單是京城的人家才會有的啊!
“釵兒,大哥怎麼叫你抄了這麼多!”柳雲思沮喪地哇哇大叫,一屁股坐在軟榻上,隨手便把那摞紙扔到一旁,嘩啦啦散了一地。我也隻能暗暗報以同情,好心再幫她撿回來,麵不改色地再放回桌上。
“釵兒,現在我真羨慕你……”她雙手托腮趴在案上,眨著一雙渴望自由的明眸,臉上卻掛著失去翅膀的小鳥才會有的無限哀傷。“若是哪一天我也啞了,爹就不會叫我背這些個陳詞濫調了……”
唉,你大小姐就站著說話不腰疼吧!我將那些紙再往她麵前推了推,示意她最好接受現實,繼續接著背。她可憐巴巴盯我一會兒,見我沒什麼表示,這才放棄偷懶,晃了晃腦袋認命地抱起那堆紙。
紙上寫的就是我之前從那本《寒池集》中摘抄出的幾十首詩詞。不知柳雲揚哪根筋錯亂,竟要他這個妹妹將我抄錄出來的那些詩詞全都背誦下來,而且還要趕在太子駕臨之前!
我不禁再次深表同情。柳雲思這丫頭也就剛剛及笄,如傳言中一樣是個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嬌嬌女,從穿著到飲食,無一不講究、無一不挑剔,從小便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想要什麼便徑自去追討,想要做什麼更是沒人能攔得住。幸好她天性善良,也沒有那套高低等級觀念,所以平日裏特別得人緣。相處這些天我也算看出來了,她大小姐字倒認得,詩詞歌賦卻樣樣不通,就更別提琴棋書畫了。柳雲揚要她背誦那幾十首詩詞,估計也是要她臨時抱佛腳突擊一下,多少能記住一點兒東西,等到那太子來了好在他麵前表演表演,製造一個美好印象吧?
唉,可憐的小妹妹,你老爹和你大哥都在將你往火坑裏推啊!
不過,這個破爛《寒池集》是哪兒來的?既然成書,總該有點兒知名度吧?難道他們就不怕柳雲思背出來之後被人揭穿?依我看,不如直接找幾個秀才現寫幾首原創的,比這保險多了。真是不解啊,不解……
殊不知,不解的事還有更多。
為了凸顯柳家乃至沁州全城百姓對太子駕臨的重視,增派人手原是可以理解的。但難以理解的是,不光柳雲思要留在別院候命,竟連我也要留下來!!
柳雲揚解釋說,若要找一人看著柳雲思,我是最值得信賴的,隻因為無論她怎麼和我說話我都無法回應,也好讓她在這幾天趕緊習慣習慣如何做個安靜的姑娘。
嗚嗚,說的也是。如果我不是今日這個樣子,早就策反柳雲思和我一起離家出走了。
之前一直在找機會見黃勝大哥一麵,可活動範圍總走不出那小小一個院子。到了秋水別院之後,我終於獲得更多的行動自由,可每每總是我後腳才到,他前腳就已經回去了。
唉,這叫我如何提得起鬥誌呢?
黃大嫂應該不會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既如此,以我現在這副裝束突然現身,他大概也會被我嚇一跳吧?我暴不暴露還在其次,千萬別牽累了人家才是。
撚著手中錦帕,抬頭望望頭頂那四角的天空,忽而想起迅哥兒憋在家裏時的心情。精彩的世界總是要到外麵才能見識得到,隻要見過一回,心裏便不會像以前那樣甘於平靜。而那些一輩子都在圍著院牆打轉的人,恐怕根本不會想到什麼是“外麵的世界”吧?也就隻有像我這般酸腐的所謂文藝小青年才會唉聲歎氣,整日裏傷春悲秋地胡亂感慨。
我想要活得真實一些,真的真的!可我老是忍不住……唉,真矯情!我暗暗狠掐自己一把,提醒自己要振作起來。是不是就因為我愛胡思亂想,所以前些時候才會做那種怪夢呢?唉,最近接二連三的打擊,又叫我心裏怎麼安寧得下來啊!
“釵兒!”柳雲揚走進月洞門吼了我一嗓,我隻能不情願地轉向他的方向表示我聽到了,手中卻還是不耐煩地纏繞著錦帕。天氣不覺又涼了些,我身上已經多了件褙子,前後兩片無袖的外衣,隻在左右腋部縫合,內裏是塞了些棉花的,薄薄軟軟正適合秋季穿。
秋天,已經是秋天了啊……我像想起什麼一愣神,柳雲揚已走到了跟前。
“你這丫頭怎麼的?還要我親自走到你跟前來啊?!”他大少爺猛一通教訓,我忙裝作惶恐不安連連作揖。“我問你,你在沁州是不是還有個親戚?”
他這沒來由地一問,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便點了下頭。
“那差不多就該是了。門口有個人說是你大哥,你去看看吧……”
我當場吃了一驚,想到某些事某些人,嚇得心髒怦怦亂跳,立時不敢相信地掃他一眼——他允許我出去了?可還沒等我走出幾步,就又被他叫住。
“晚飯可以帶他去廚房。”
呼,嚇死我了,還以為他要反悔呢。
柳雲揚那晚明明就像中了邪一樣,我以為再見麵一定得躲他遠遠的。不想後來又發生了那件命案,我由於害怕的緣故,再見他時早已嚇傻了,根本顧不上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冷靜下來後,卻發現他在麵對我時沒有一絲一點的不自在,主子仍是主子,我這丫頭的還是丫頭。若說他忘性太大、冷漠無情才會忘了發生了什麼,似乎也不像他的性格。柳家人雖然因為天生的優越感,在這小小沁州城內行事一向我行我素。但柳雲揚作為柳家長子,為人處事雷厲風行,待人接物也頗有風度,與他父親皆屬同一陣營裏的老古板,他不應是那麼魯莽又不守禮節的人。就像剛才,他不是還親自跑來告訴我……咦,為何如此小事值得讓他親自跑一趟?
揣著心事來到門口,那兩個九頭怪物的影子正斜斜地鋪到腳下。太陽漸漸離開南天,估摸已是午後兩三點。我順著影子走下門口的階梯,抬頭便看見一人,一身素樸的站在那兒。
夕陽還未西下,我卻覺眼前的人兒周身都沾了耀眼的光輝,即使那身刻意弄得髒汙的衣裳也遮掩不住。他就站在那兒,微風徐徐吹起他額前淩亂的細發,從那張疲憊的臉上我看不到滄桑或憔悴,因為他的眼角眉梢都寫著驚喜與欣慰——是他麼?是他?!嗚嗚,我討厭我的視力……
“阿妹,你還好嗎?”他一個箭步衝上來,毫不猶豫地握緊了我的手。他的手很溫暖,甚至像女兒家一樣柔軟細嫩,隻是它一直在不住地輕輕顫抖。我既興奮又忐忑,傻傻地笑看著他,久久都回不過神來。“你瘦了,吃的不好麼?”從不知他的聲音竟會輕柔至此,卻啪啪錘擊在我心口,我忽然隻覺胸悶不已、心口泛酸,痛得滾出一滴淚來。
我隻是一個勁搖頭,不覺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立馬捂住自己的哽咽。我不敢抬頭,我怕麵對他的問詢,隻好將視線凝結在緊握的兩雙手上,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啪嗒啪嗒掉個沒完。
“你的苦……大哥知道……”
大哥,他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的“阿妹”啊……
他的笑似有若無,卻平白給人一種安定。我的淚水好似瞬間凝結,抬起掛著淚痕的臉看向他,再次驚訝地不能言語。那雙清澈的眼睛何時滿布了血絲?我心口越發疼起來,隻是望著他的眼,好像就能望進他心底那不為人知的世界,還有那世界背後,一個如此待我的人。
大哥嗎?大哥啊……我多想一眼便看清你,也看清我自己。
“好了,你們兄妹倆好好聊聊,我就先回家啦!”他身後響起另一道聲音,我這才發覺現場還有第三個人,扭頭一看卻是黃勝大哥!
“小弟在此多謝黃大哥。”吳哲威恭敬地向他致了一禮,馬上聽得黃大哥豪邁的咧開大嘴笑起來,擺擺手便離去了。
吳哲威仍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仰首打量了一下秋水別院,不免也發出一聲讚歎。
“謙謙……”他低聲輕喚,我仿似失憶一般怔住,霎那幾乎忘記自己的真名。“你且安心在此,等我三日即可。”
三日?真的隻要三日麼?我急不可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撅了撅嘴。
“這裏可比柳府安全。”
會嗎?既然他要我等上三日,那他便一定想到了解決的辦法。我隻能黯然應下,忽又想起什麼看向他——他說“安全”,豈不是說那件血案……
我還未表示什麼,吳哲威已了然頷首,微微舒了口氣道:“許是京城來的,不過……定是找你的。”
(⊙ˍ⊙)嗚嗚,你能確定嗎?我沮喪又心悸,見他自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不著痕跡地塞進我手裏。“睡前服一粒。”
我不明就裏收下,趁著鬆開手的機會用長袖遮掩住攥在手心,很快便猜到那是什麼,忍不住咬著唇角笑起來。是治啞的藥吧?嗬嗬……我笑得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不覺將雙唇咬得更緊了。
我曾經想要設想一下,如果一輩子不能說話,那我要怎麼過下去。可是結果我卻不敢想。每天都有那麼多的不幸降臨在人類身上,有的默默忍受,有的笑顏以對,有的卻隻能逃避躲藏,或者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世界是多麼美好啊,我怎麼舍得離去呢?盡管表麵上一直裝作認命的樣子,可我骨子裏終究沒有放棄過一絲希望。
那個小小的美好,總會到來的,我一直在默默對自己說著。
一顆淚珠撐不住滾下來,沿著滿是淚痕的臉頰滑落下去。
嗬嗬……我卻笑了。
吳哲威並沒有留下用晚飯。夕陽下他離去的背影長長的拖在身後,我默默站在門口眺望著,見他沒有回頭,我便一直望下去,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他還是沒有回過頭。
真的有些不舍啊……可更多的還是對三日後的憧憬——我要自由啦!
隻是不知吳哲威會想到什麼辦法呢?我一個人來到廚房盛了一碗剩飯,一邊吃一邊沉沉地想著。晚飯的時間早已經過了,院子裏該走的人也已走了,現在便顯得格外清靜,間或隻有幾聲微弱蟲鳴,咕咕唧唧合奏著小調子,使我不至於太寂寞。
不知為何,我現在越來越無法防備他。或許是眼下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信賴吧。我不想將他想得太壞,偏偏他表現得又這麼好,還讓我如何拒人於千裏之外?何況現在還是我有求於他。他說要我再等三日,我心裏一點兒都沒有懷疑,我相信三日之後他一定可以幫我逃出去!
三日,還有三日我就自由了!
不過,我真的要這麼離開嗎?路費的事還……
啊——三日後,趙凜就要到沁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