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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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沁州已五六天,想想差不多快農曆九月了吧?炎熱的季節慢慢過去,夜半晨起時都覺得有些涼了,可我隨身卻沒有一件秋天的衣裳。
關於京城的消息仍是所知非詳,我照例每天早起上街四處轉轉,中午在外麵隨便吃點什麼,待到日落之後再返回會館。之前說是有個剛從京城探親歸來的沁州人,這幾天卻還是沒等到他的人影。
塏城會館裏照舊冷冷清清,除了那個叫孫成蔭的,聽小廝說又住進來一個文弱書生。那人是會館一個仆役回家時在城外救的,見他無依無靠又病得要死,便將他帶來會館暫時住下。但因為住得遠,我並不曾見到那人長的什麼樣子,也壓根無心關注這些無謂的瑣事。
隻是我這邊就沒那麼清靜了——幾乎每一天,那孫大少都會輪番上演好幾出戲碼。有時夜起時見他醉醺醺橫躺在走廊上,我隻好多忍一會兒繞道走,回來時再找人抬他回房。有時是一大早就“咿咿呀呀”傳來戲子練嗓的聲音,後來才知道那是他找了幾個藝人,跟著人家學唱戲。再來便是我房裏桌上的水果,隔三岔五總會被誰咬上一口。我知道這裏冷清得連老鼠都沒幾隻,那齒印大小必是出自人的口中,好心地猜測哪家小鬼嘴饞搞出這等惡作劇。誰知有一天我提早回來,就見到孫成蔭大喇喇地嚼著蘋果渣子,從我房裏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仆役們總會安慰我說,這位爺給的銀子多,原是要包下整個院子,經他們一再懇求才答應讓出幾間房給路過的客人,所以就算他再怎麼囂張、古怪,他們也奈何不得。我自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住的隻隔一處院子,也從未想過會和那人產生什麼交集,免得扯上什麼瓜葛理也理不清。反正房子白住,受點委屈也可以接受,於是隻好忍了下來。
白日上街,我有時會不自覺走到柳家宅子附近,也總不免放慢腳步,下意識中期待裏麵能走出什麼人來,卻每每看到的隻是外出的雜役和婢女。柳家的當家人叫柳墨眉,是丁辛的母親柳巧眉和姨娘柳纖眉的一母同胞哥哥,隻是他們的母親早在十幾年前就已去世。
我實在不懂父親為何要騙我。即使為了讓我聽他的話乖乖離開京城,直說不就是了嗎?而且就連師父也是這般心思,要我離開京城不能回頭。
我真的困惑不已。
在和街口那個賣燒餅的大嬸閑聊時,她無意間曾提起柳墨眉的大妹,如此說道:“咳,二十年前跟人跑去京城啦,丟人啊……”
跟人跑去京城……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又說了什麼,隻是扔給她幾個銅板,抓起燒餅就走。
跟人跑去京城……是說柳巧眉當年是跟人私奔的嗎?那不就是和父親私奔的嘛!
我恍惚像是明白了些,可卻更糊塗了。有了私奔一事的陰影,丁家和柳家的關係會好嗎?而這樣的外婆家,我又如何去得?柳墨眉如果知道我是丁昶和柳巧眉的女兒,他會給我好臉色看才怪!
怪不得這些年來丁柳兩家鮮少來往,怪不得從未有人向我提起過柳家的事,也怪不得姨娘她……
姨娘她……
想到柳纖眉在鰥居的姐夫家住了那麼些年,一時倒覺得很不正常了。我以前隻是單純地認為有情人就該終成眷屬,還濫好心地想讓他們卸下包袱好光明正大。可現在看來,事情原本就沒那麼單純啊……
不知不覺間,我已到了會館門口,腦子裏卻還在想著丁家和柳家的事。
怪不得丁家做了那麼多生意,不管木材、運輸還是珠寶玉器,不管北疆還是南洋,在這人口密集的沁州卻沒有半份產業,這不是一目了然嗎?如果我當日冒冒失失跑去柳家大聲公布我是誰,會有什麼後果呢?就算柳墨眉足夠理智,不將上一代的恩怨累及我這小輩,可他會反過來幫我躲過那些明槍暗箭嗎?
難吧!
唉,是啊,難啊……
“施公子,您回來了啊……”迎麵一個奉茶水的小婢走過來,衝我含羞一笑。我回神習慣地笑了笑,拱手一禮,側身讓她先過去。等到那陣格外刺鼻的香氣漸漸遠離,我才抹抹額上的汗,暗暗舒了口氣。
為了行事方便、減少麻煩,我才特意穿著男裝。可誰想我這樣子還能被女兒家看上?
摸摸自己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腳——我像男人嗎?哪裏像了呢?哪裏也不像……打趣地笑笑,正打算回院子,卻見前方大廳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揚著下巴正在打量我。
不發一語的,我悄聲走過去,卻明顯感覺到背後那道不一樣的視線。
這個神經病,他又要幹什麼?
所幸,直到我走出他的視野、回到院子裏、走進房再關上房門,什麼也沒有發生。
因為半夜有些涼,我向會館多要了一床薄被備用。這天夜裏卻突然燥熱,害我睡著後反又被熱醒。起身將床上的被子扛到房中央的椅子上,我便又昏沉沉摸回枕上,看也沒看就倒頭睡去。
清晨的陽光分外刺眼,我不期睜開眼,鼻子嗅到一股或濃或淡的酒氣。愣了一秒鍾,隻覺腿上沉重地像是麻木一般,然後回頭——床上竟然躺著另外一人!!
“啊——”
我不知自己竟然有這麼大的肺活量,發瘋一般的尖叫幾乎將所有人都喊了進來。那個叫孫成蔭的家夥不知怎麼,竟然在半夜無聲無息爬到了我的床上!我勉強支撐起被他壓麻的一條腿,一邊大聲叫喊一邊嚷著要換房。
“我受不了了!換房換房!我要換房!”
嗚嗚,奈何我現在對外是男兒身份,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都計較不上。回頭狠狠瞪一眼那死豬似的醉鬼,他老人家卻還安然做著美夢呢。那張原本長得還算周正的臉孔越瞧越臃腫不堪,鼻子眼睛仿若被人一腳踢在一起,擰作一團。
哼,我隻當自己和一頭豬睡在一張木板上就好——對,就是一頭豬,一頭死豬!
看在會館的人那麼無辜的份上,我不好讓人家因為我斷了財路,所以隻好再次忍氣吞聲、妥協了事。他們萬分歉意地幫我換了個遠一點兒的院子,並且馬上分派人手去打掃整理。
可恨的是那個孫大少,竟然一直睡到晌午還沒醒來,若指望他能有絲毫悔意才真是見鬼了。
折騰好久,我終於遠離了那令人惡心作嘔的死豬頭,換了一處與之前相差無幾的小院兒。能遠離那個魔鬼固然好,可我今天的行程卻被耽擱了。滿心隻想快快找到那個從京城探親回來的沁州人,收拾好衣裳就火急火燎地要出門。一個小廝端著一茶盤早餐剛來至門口,還沒等敲門就和我撞個正著。
“哎呀!”我本能地一蹦老高,前襟被那碗熱粥濺得黏糊糊一片,幸好沒燙到裏層。
嗚嗚,我今天是犯哪門子太歲啊!
“啊,小的該死小的該死!施公子你沒事吧?”那小孩兒以為我被燙得厲害,懊悔連連,上來就要用手幫我清理衣裳上的殘粥。我嚇得急忙退出一步,大咧咧笑著說“沒事沒事”,轉身拿起茶盤裏的白巾自己擦拭。
“那……小的再幫您端碗粥過來!”說完便拔腿飛跑出去。
我無奈地笑了,就那小鬼的急躁脾氣,不撞車才怪。將白巾放回茶盤,尋思換件衣服才好出門,剛抬起腳尖卻又想起,唯一的一件換洗衣裳昨夜剛剛被送去洗掉。我委屈地歎了兩聲,正猶豫要不要如此邋裏邋遢出門,耳邊卻好像傳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
附近有書院?訝異間我已經走出了房門。
“知而誌遠,知而……”
確實有人在讀書,可是這聲音……我忽然想起剛才換房時,有個小廝對我說——“給您安排住在後院兒,就挨著剛來的那個書生,這次您就安心吧!”
書生!
那讀書聲越來越清晰,我慢慢挨近茂密的紫藤架,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走出了自己的院子。為何心裏會有一種癢癢的感覺?我喃喃自語,輕輕撩起那蔓延而下的紫藤枝蔓,隻見對麵庭院的正中央,一個素衣書生正鬆鬆垮垮地坐在石凳上,一手支著頭,一手舉著一本書,用他那虛弱卻堅定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道:“吾生之為吾求,且歌且蹈;吾念……”
“打擾了!”
我緊緊盯著他的背影,眼前仿佛有一抔清泉緩緩滴落,叮叮咚咚敲擊著我的視線。那書生聞聲悠然轉過身,兜在袖邊的紫色花瓣一片片滑落下來,柔柔地貼著衣擺滾落到地上。
他不認得我嗎?見他麵上一片冷然,仿似經曆過什麼殘酷折磨,早已看破世事。隻是那雙清亮雙眸未曾改變分毫,透露出某種不堪一擊卻又百折不撓的倔強。他怔怔看著我,默不作聲,卻已有萬番心思攪亂我的思緒。
“吳公子?”
那淡泊眸光忽的消失,卻見他又驚又恐般顫抖著站起身來。“你……京城來的?”
“你不記得我了?”啊,也對,我現在不光沒有戴麵紗,還扮著男裝。我警惕地看看四周,踟躕著走近他幾步。他卻像受了驚的小鹿,一個勁兒直往後退。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他直說,真是要把人急死了!瞅見他仍在石桌上的書冊,我忽而急中生智,拿過來翻開,抬至眼下遮住半張臉。
“你真的認不出我嗎?那聽聲音呢?”
他惶惑地瞪著我,不再出聲,隻是無措地眨了眨眼,像是相信了我的話,卻又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記得了?在塏城我們……”我看到他眼中閃爍一下,還未出口的話便下意識哽在喉裏。
“你……怎麼……”他不安地望我一眼,馬上轉過頭去。
“此處說話不方便,咱們去你房裏再說吧……”
我從未想過會在千裏之外遇見最不可能遇見的人,不知該說這是奇跡還是運氣——吳哲威本人正活生生地坐在我的眼前,除了驚喜,我隻覺疑惑與不安。
就在我離京不久,吳則北,也就是吳哲威的父親,有一天出城談生意,卻自此再也沒有回來。原本吳家主人莫名失蹤已使塏城震驚一時,但直到吳則奇美其名曰“照管”而將吳則北家財悉數接收,吳哲威才覺事有蹊蹺。花了重金尋獲線索,真相竟然是他的叔叔吳則奇將父親吳則北暗中囚禁,意欲謀取其家產的目的昭然若揭。
得知這一番原委,我正暗自為他的遭遇感到憤怒不已,卻又聽他講述自己為何會落魄至此,又是哭笑不得。
吳哲威從未曾深想過人世間的爾虞我詐,他被他的父親保護得很好。隻是越純淨的人往往受傷越深。他得知了吳則奇的勾當,原本可以報官或者先求自保再從長計議,可他卻笨到不知何為危險,竟然孤身一人去找吳則奇攤牌!結果自然可想而知,吳哲威怎麼會鬥得過他那兩麵三刀的“叔叔”?於是他被吳則奇派人看管了起來。所幸吳則奇並非要置他於死地,他才在事後得以逃脫,離開了京城,一直顛沛流離到了沁州。
我很納悶他為何也會選擇來這裏,他卻支支吾吾,言不達意。我深知他近來所遭遇的變故有多麼不堪,也便沒再追根究底。隻是事已至此,他也成了有家歸不得的人,不是同我很像麼?我不禁心中一計,想到前程未知,孤身上路不如結伴同行,便問他願不願意同我搭夥兒,兩人一起回京。
“吳公子,你應該看得出來,辛兒也走投無路了。”我無力地自嘲一笑,將那一抹算計暫且擱在心底。“說句不知羞的話,我現在能信任的人也就隻有你了……不過你要是覺得沒必要,當我沒說就是,辛兒不會怨你的。”
他隻是坐在那兒,耐心地聽我說話。
“其實這沁州,是家母的故鄉……按說,辛兒該去找柳家人幫忙,可不瞞你說,我家和柳家之間有嫌隙,所以不方便去求助他們……”
他一直沉默,沉默得叫人不安。以前的他雖然不多話,可也不是悶葫蘆一個。我正想著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他,卻見他釋然地輕點下頭,給了我一個淡定的微笑。
“在下,何其有幸……”
“那,你是同意了?!”我一時興奮地抓起他的手,發覺失禮又彈了回去。“呃……你身體不好要好好養著,我……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養病哈……好好養著我走啦!”
不知為什麼,心跳得有點兒不正常。哦,是對明天太期待了吧?哈哈,我不是一個人啦!
沁州,算是我的禍地還是福地呢?又一次茫然無助時,卻又一次看到絕處逢生的希望。雖然我現在不再孤軍作戰,可多了一個吳哲威,他這個文弱書生又能幫我多少?
我現在健健康康,即使一路走回京城也絕對撐得住,可吳哲威不行。我比他見過的人性黑暗麵要多很多,就算遇到危險也能有所警覺,可吳哲威不行。我還有個不知何時會冒出來的五道堂可以依靠,哪怕瀕臨絕境也有可能逢貴人相助,可吳哲威不行……我下意識隻想著如何利用他,想來想去卻覺得自己比較吃虧。一路想著,卻已到了之前打探消息時來過的茶樓。店小二已經認識我了,一見我踏進門口便趕忙迎上來。
“施公子,你要找的那人回家了!”
“真的!他現在在哪兒……”
喜事一件連一件。我慌慌張張奪門而出,按店小二的指引穿過那鬧市區,繞過彎彎折折的菜市場,終於找到蘭花巷裏麵一戶黑漆大門的人家,按捺不住敲開了那扇門。開門的大嫂看到我先是納悶地擰了擰眉,我連忙自報家門,說是久未歸京,煩勞打聽一下京城消息。她卻很好說話,禮貌地將我讓進去,就見一個黝黑魁梧男子正坐在院中大樹下清閑地喝著茶,聽明我的來意便好客地請我坐下。
“丁家?丁家是京城頂有名的富商吧?”他像是回憶了許久才想起來。“嗯……好像是有位大家小姐大難不死……”
我聞言一愣,喉間瞬時擁塞,不禁又問:“丁家小姐平安回府了?!”
“是吧,應該是丁家沒錯。聽說好像在東川那邊沉了船,就活著回來了三兩個人……”他飲盡一杯茶,打量我一眼。“公子認識丁家的人?”
“……啊,我是有親戚在丁家做事,很長時間沒消息,擔心他是不是也跟著在海上出事了……”
“哦?那你這親戚是男是女?我聽說活著回來的除了那丁家小姐,還有她家一個丫頭,另外一個就是什麼鏢局的鏢師……”
“照輝鏢局?”
“對,就是那個鏢局!”
“那人是不是叫閻嶺?”
“名字就記不得了……”端著茶杯細想一會兒,轉而疑惑地瞄我一眼。“您認識的人還真不少……是京城來的吧?”
“嗬……”我尷尬地笑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咳,那我要奉勸你一句咯,在我們這兒千萬別去招惹柳家,他們最忌恨的就是京城的人了。”
“……這是為何?京城的人得罪過他們嗎?”我心中一絲猜測漸明,隻等這老兄把話說清。
“這個,在背後說人是非……”他含糊地笑咧了嘴,捏著手中茶杯轉了一圈。“也罷,說了我也算做件好事。以前在沁州的塏城人可是不少,不過自從柳墨眉自家妹子被一個京城的富商拐跑之後,京城的商人再想在沁州地界做買賣,那就難了。就這麼久而久之的,也就再沒什麼京城的人敢來了……哎,你現在是住在塏城會館吧?”
我勉強抿抿嘴,又點點頭。
“嘿,那兒原先就是柳家產業來著!”
不由的,我“啊”地驚訝一聲。
“不過早就不派人去管它了,現在也差不多是由它自生自滅吧。住在那兒還倒可以,隻要不讓柳家人在別處碰見你,他們也不會找你麻煩。”
“那柳家經常會在什麼場合出現啊?”
“縣太爺召集的宴會上都能看得到他家的人,還有些什麼廟會啊、燈市啊,那些文人搞的花花玩意兒,隻要需要有頭臉的人出麵,他們都會去湊湊熱鬧。”
“哦,這樣……那柳墨眉平日就待在家裏不出門的麼?”
“喲,小哥您對那柳老頭還怪感興趣呐!”他哈哈笑著看向我,連一旁的大嫂也笑得憋不住了。
奇怪,笑什麼?我下意識看看自己的裝扮,莫不是他們看出我是女兒身了吧?
“柳家那老頑固總板著一張臉,可不如他兒子來得親近溫和……”
嗚呼,這大哥膽子真大,在背後竟敢說人“老頑固”!
“哦……我聽說他們家還有個女兒啊,您知不知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知情者願意傾其同我一起八卦,我當然沒那麼容易放過。雖然納悶為何這家人知道的這麼多,又為何對我這外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對夫妻的熱情好客倒是融化了我防備的心。不知不覺地,三人從二十年聊到二十年後,聊到桌上和爐上的茶水都幹了才意猶未盡地相互告別。為了表示謝意,我執意要付給他們些報酬,盡管身上隻有那幾十文錢。那位大哥推推挽挽間已經有些不得不收下的意思,大嫂卻站出來阻攔住我。
“你一個人在外地也不容易,就當我們省給你的好了。”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我忽而覺得自己原來那麼市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