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再回到留雲閣，太陽已漸西沉。有了上次獨自出門的教訓，師父無論如何堅持要三師兄在暗處護送我回去。我知道這一次我的冒然出現欠缺考量，於是也就由著師父安排。
    臨別時，我隨口問了李斐一句。“那字母表，師兄全記住了嗎？”
    他隻微笑著點點頭。
    肖掌櫃和夥計們對我的“失蹤”沒有多加詢問，但我知道，等我回到府裏，父親或許很快就會問起。
    這個留雲閣，還不是我的地盤。
    “小姐，之前墨染軒的吳掌櫃來過一次，見您不在就回去了。”一個小夥計報告說。
    “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吳掌櫃隻是說會改日再來拜訪。”
    “嗯，我記下了。”
    看著疑惑不解的眾人，顯然他們還不知道今日所發生的事。
    吳則奇來找我，是要挑釁還是要道謝呢？坐在回家的轎子裏，我向後靠著陷入沉思。窗外清風徐徐，不斷吹起窗口輕飄的轎簾，隨意望去一眼，正巧看到街頭一個蒼老的麵孔，虛弱無聲地癱倒在地。
    “停轎！”
    視野所及已是暮色一片，但街上依舊人潮熙攘。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正一動不動地趴在街角長滿雜草的地上，氣息微弱，像是病倒了。
    轎夫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活著。
    “大爺，你沒事吧？”轎夫又趴上去問了問。
    那老人大概已沒有力氣開口了吧？隻是掙紮著動了動手指。我上前大致查看一番，見他發絲灰白淩亂，衣服樸素卻整齊，雖然帶著汙跡，但看得出老人家並非乞丐，極像是新近遭遇了什麼。
    “把他背進轎子裏吧。”
    “小姐……”
    “不救他難道由他自生自滅嗎？”
    讓出了轎子，我隨著轎夫們一起步行回到丁府。吩咐幾個人背著老人去了客房，剛回到漠然間，正關上門打算換衣服時，汨兒突然闖了進來。
    “小姐！”
    門“嘭”的被撞開，是她狼狽地跑到我跟前。
    “怎麼了？”我將解開的腰帶又係回去。她像是忽然間又明白了什麼，一愣之後撩起裙擺就要給我跪下。
    “站著好好說話！”我一把擋住她，心想也是時候給她定定規矩了，動不動就下跪誰受得了？
    “小姐……”她一站定，渾身卻抖著，隻見眼淚嘩嘩往下淌。“小姐，是奴婢該死……奴婢不該偷小姐的衣裳，奴婢對不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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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怎麼說的？偷了我的衣服？
    是那件染了茶漬的衣服？
    汨兒偷的？
    “為什麼要偷衣裳？你需要錢可以和我明說啊！”唉，這小丫頭，到底是對我撒謊了。
    “奴婢該死……奴婢以為，小姐那件衣裳髒了，就不會要了……所以，奴婢才大著……膽子偷了，去賣的……”她哽咽著說完，站著縮成一團。
    “你啊……你也知道害怕了是吧？你也知道偷東西不對是吧？怎麼現在又想著說啦？”我沒好氣地瞪著她，佯裝很生氣的樣子。一件衣服而已，我不會小氣到惡語相向然後綁人報官的地步。
    “奴婢知道錯了……還請小姐開恩，放了奴婢的舅舅吧……”她雙膝一彎，“撲通”跪倒在地，彎腰伏在地上，懺悔般地低著頭。
    “你舅舅？我什麼時候抓你舅舅了？”
    “就是……”她抬起梨花帶雨的臉龐，怯生生地看向我。“就是小姐剛剛帶回府的，那個暈倒的人……”
    她這一說，我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那個老人家，是你舅舅？”
    “是的，是奴婢的親娘舅。其實上次，奴婢的舅舅本來是要帶奴婢一起走，去外地投奔表兄的。可是汨兒已經許諾生生世世服侍小姐，汨兒不能背信棄義……小姐給的二兩銀子，奴婢全都給了舅舅，可是做盤纏還是不夠……於是，奴婢就生了偷竊的心，換了五兩銀子拿給舅舅了。本以為他老人家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可是剛才，奴婢才看到……”
    “明白了。你放心，你舅舅不是我抓回來的，我抓他做什麼啊？相反啊，你舅舅還是小姐我救回來的呢！”
    “……真的？”水汪汪的眼睛裏瞬時盛滿了驚喜。
    她這反應讓我很滿意，原來助人為樂是真的。
    “真的真的，我回來路上救的他。”
    “那小姐……”
    “別小姐長小姐短了，你再不去照顧你舅舅，小心我立馬哄人啊！還有，衣裳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了，你再跪也沒用。”上前扶起她，掏出手帕在她臉上胡亂一抹。“我是那麼沒人性的人麼？”
    “不，不是，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我明天就把你賣了——嗬嗬，開個玩笑，快去吧！”
    “嗯，汨兒這就去這就去……”掛滿淚痕的臉上再也不見哀戚，蹦跳著便跑了出去。
    雖說我是意外救了汨兒的舅舅，但讓我更意外的是，汨兒似乎一下子就不再怕我了。晨起時一見到她，依舊恭恭敬敬，卻不再一臉的惶恐畏懼。陪我進餐時雖然還是守禮地站著，卻還能不時搭上我的話頭。送我出門時，日上當空，她還不忘找來一把傘遞給我。
    “夏天日頭大，小姐好生遮一下吧。”
    “嗯，汨兒有心了。”
    她是真的有心了。
    走出丁府時，我忽然覺得這丫頭總算是剝開了一層殼。其實汨兒不笨也不傻，唯一的不好就是有點兒膽小。若是以後多教教她，再一起見見世麵，她將來一定能成為我的好幫手。
    今天，我放棄了乘轎的計劃，打算一路走去留雲閣，也順便看看街景。昨天回府時，莫名其妙感覺大街上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可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青天白日之下，總算看的清楚吧？身後跟著幾個丁府的護院，我們順著一條寬闊的大道徑直向著留雲閣進發。剛進七月，夏天的塏城真是熱得夠嗆，且好久沒有下過一場雨，大街上悶熱得像個蒸籠。才走了不一會兒，我的背上已隱隱汗濕。
    路上的行人不多，但是，我隻不過才經過了兩條街道，卻看見了四五個乞丐！奇怪的就在這裏——因為正處繁華的商業區，平時這幾條街上很少看得到乞丐，而且由於怕被沿街的店主驅趕追打，顯眼的位置他們也是絕不敢霸占的，即使有一兩個乞丐也會躲到偏僻的角落裏。
    從什麼時候開始，京城的乞丐多起來了呢？難道是周邊郡縣鬧災荒了？撐著傘沿著路邊的蔭涼處，我邊思量邊走著，一不注意，就撞到一個飛身而過的路人。我“哎呀”一聲被衝勁撞開去，幸好身後人扶住了我。
    “呀，對不起，對不起……”那人連著道幾聲歉，我看他衣著普通，卻低著頭讓人瞧不見麵上神色。他慌亂著急離開，我心中突然一跳，下意識摸向腰間。
    “站住！”
    那人愣了一下，馬上轉過頭來。“啊，小姐，還有事麼？”
    “抓住他！”我向身後幾個護院一揚手，兩個人“嗖”地衝到前麵，沒等他反應過來就麻利地按住那人的肩膀。
    “你，你要幹什麼？”
    “把錢還我。”騙三歲小孩兒的把戲，也敢在我麵前現眼？哼，你最好不是偷汨兒舅舅銀兩的那個人，否則我要你好看！
    他緊抿了抿嘴，壯著膽子硬開口道：“什麼錢？你打劫啊！不要以為……”
    “編夠了沒？好好和你說話你不認賬，那就別怪我們欺負你了！偷我的錢？你也不看看我是誰！”哈哈，這般牛氣衝天真是很過癮。我瞪著他恐嚇一番，見他額上竟已冒出細汗，心想，我還是裝得出幾分威嚴吧？嘿嘿……“幾位大哥，拜托幫我搜一下……”
    兩個護院伸手到那人胸前按了一下，立馬從襟子裏掏出我的錢袋。
    “把錢拿出來就好，我不要那袋子了。”一想到錢袋已經被這種人碰過，我就渾身不自在。
    “小姐，要不要送官？”一個護院捏著那人的肩膀問道。我見那小偷呆愣愣地盯著錢袋裏的幾兩銀子被交還到我手上，似乎嚇得口不能言，身不能行，認命般沒有掙紮。
    “先等等……”收好銀子，我走近看著那人，準備再給他一次機會。
    “你為什麼要偷東西？”
    “……不為什麼。”他移開呆滯的目光，落敗似的低下頭。
    “那你是家有良田萬頃，想出來尋找刺激？”
    “……要怎麼處置隨你，我認栽就是了！”
    嗬，他口氣倒是硬啊。
    “哼，別以為你今天是栽在我手裏。就算你今天沒碰到我，你就沒想過總有一天，你也得栽進去？我也不妨和你說實話，我這個人最是睚眥必報的了。偷了東西再還回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耍夠威風，我終還是耐不住天氣炎熱，無奈地拭了拭額上的汗水。
    “你要怎樣？”
    “前幾日，你是不是在這附近搶了一個老人家？”
    “……好像是……呃，他是？”
    “錢呢？”
    “……花了……”
    害怕了吧？我看見你發抖了，可別說是大熱天冷的你哦！
    “花在哪兒了？”
    “……”
    “不說是吧？我也沒耐心和你耗下去了……各位大哥，送官吧！”
    他登時駭地往回一縮。“小姐，小姐饒命……”
    “小姐，讓州官府尹審問就是了，您何必費那個神呢。”身後的護院大哥上來建議道。
    我想了想，也是這麼個理兒。可是這人一進了府衙，我就沒辦法像師兄他們那樣得到第一手消息了——不行，先不能送官！
    “把他押去留雲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