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畫樓月娘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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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樓煙雨窗半開,紅泥火爐酒將沸。
    一群少女正在連詩接詞。
    “客舍青青柳色新。”
    “新紅翻作衣。”
    “衣香滿路飄。”
    “飄落天南垂。”
    “垂垂白練明如雪。”
    “雪融雙樹濕。”
    “濕雨穿花轉。”
    “………………”
    一聲連著一聲,清脆悅耳極了。
    “江謳越吹相思苦。”
    “苦!”略顯嬌憨的小丫頭跳起來搶著接這一句,不想竟被難住了,“苦、苦、苦……”
    少女們捂著嘴笑,盯著她看。她是越急腦子越亂,偏又是個不服輸的強脾氣,十幾個“苦”字連下來已憋得麵紅耳赤,一手狠狠地揪著頭發。
    女孩子們笑的越發歡暢,一個打趣道:“苦、苦,你還叫苦!哪一次的冰糖蓮子冰糖燕窩不是你吃的最多!”
    她是有貪嘴的毛病,但最容不得別人說,登時就要發作,一名少女適時拉住她,笑道:“好妹妹莫著急,坐下來慢慢想。來,喝口茶。”說話的是她們當中最大的一個,也是她們中的主心骨。語氣雖柔,話裏命令的意味卻不言而喻。
    小丫頭被她攥的手腕疼,又見她眼角不經意地向右一瞥,回落過來帶了一絲淩厲,方才不情不願地坐下。
    先前打趣的少女歪到她身上,帶了一絲討好意味,甜甜地叫了一聲:“姐姐。”
    她淺淺一笑,沒說什麼。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就一味逞強在畫樓固然不是什麼好事,但落井下石更更要不得。她們這一幹人是一榮一榮,一損俱損,像極了古時的連坐。
    小丫頭埋頭苦想,眾人也不再催她。
    “苦、苦、苦……”她呢喃幾聲,忽然一拍案,神采飛揚,“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此話一出,原本有些細小聲音的屋子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悄然湧入的雨霧都被定住了身形。
    有些得意忘形的小丫頭不解地撅嘴,正要抱怨,看見姐姐絕望地合上雙眼,她心裏頓時“怦怦”連跳了兩下,跟著打了一個寒顫,從頭梢涼到腳底,這才猛地醒悟自己犯了主子的忌諱。
    月娘原本是側臥在貴妃塌上的,此刻坐直身,一手打開了眉墨盒,一手拈了一枚閃亮的銀針。
    月娘是個情緒很少的人,似乎隻有高興和不高興兩種。雖然她高興的時候笑、不高興的時候也笑,但她高興的時候是絕不會用銀針畫眉的。
    “撲通通!”跪了一地。
    她們都是寒門孤女,粗略識得幾個字,兼之皮相討喜乖巧,才會被人買了去,細心調教後送到這畫樓裏伺候。說是伺候,也不過是在月娘煩悶的時候,圍著她說說話,或者靜靜地坐在她身邊,讓她覺得這幽閉畫樓裏還有一絲人氣。
    像今天,她們詩詞接龍,月娘早早拿出一對玉如意當做獎賞,哪裏想到樂極亦會生悲。
    不是沒聽過先前的傳聞,月娘在畫樓待了十年,卻半年就換一次婢女,那些被趕出去的女子要麼下落不明,要麼淪落風塵,或者猝死,幾乎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隻因月娘金針銀線不但繡的花鳥魚蟲,山河日月,更能繡瞎你的眼睛,繡花你的臉蛋,那管你是如何的玉貌綺年。
    架上的一雙畫眉鳥懨懨地打著瞌睡,香爐裏的安息香燃了大半,月娘身下的冰綃拖曳一地。
    她生的極美,隻一雙眉稍嫌稀落些,四方人士投其所好搜羅天下眉墨一一敬上。月娘不知,其一人所好,活人千萬。
    尾指蘸著青色的眉墨,在眉梢一陣廝磨,待它暈開,隻見淡淡的一抹黛青影子。銀針挑了純黑的眉墨,一絲絲壓在眉上,直到眉峰挺拔,眉色濃重。淩雲城的眉墨色做青色,質地柔軟,宜作遠山黛;顛縣的眉墨漆黑醇厚,暗香盈麵,畫出的眉應了“雪方盡梅將藏”的景兒;離玉城的眉墨中規中矩,宜作平眉;江浙一帶的眉墨蘊含靈氣,當做秀眉;漠北的眉墨如同當地的風沙一樣難馴,需用溫水化去粗糲之氣,指尖蘸著,從眉頭到眉尾落下一路的蒼蒼之氣。
    一幹少女跪了大半個時辰,越發的大氣不敢喘。
    畫好了眉,月娘像被吹了一口仙氣的紙人,麵上有了生氣。她嫋嫋婷婷地站起,半披著薄如蟬翼的紗衣走到窗邊。街上蓑衣竹傘,三三兩兩,幾處油綠的芭蕉錯掩青石。
    “叮鈴,叮鈴,叮鈴。”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由遠及近。
    麵無血色的少女們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暗鬆了一口氣,頭卻埋的更低。
    頃刻,門口出現一名二十上下的女子,她仍做少女打扮,墨綠衣裙,腳踝隱約見得兩串拇指大小的鈴鐺,鬢角插了一朵小小的合歡花,溫婉柔順的像一陣春風。
    月娘輕聲道:“啞女過來。”
    於是鈴鐺聲就從門口到了窗口。
    主仆兩個向遠處望去,那青簷碧瓦,白塔黑堤都化作一副流動的水墨畫,畫樓歲月幽閉,窗外的景致十年如一日,了無新意。
    聽得月娘說道:“啞女,這畫樓又隻剩下你我兩個了。”
    幾聲驚呼,竟有一名少女暈倒。另有幾個女孩子麵色慘淡,朝著月娘磕了三個頭,相互扶持著出去了。剩下的少女麵麵相覷,眼淚撲撲地往下掉。
    啞女一手悄悄地放到腰上,作了一個手勢:“快走。”少女們知再無挽回的餘地,咬著牙扶起那暈倒的女子,不過幾息,已走的幹幹淨淨。
    “哇!”地一聲大哭,不知是誰。
    月娘走回貴妃塌,側臥著,啞女柔順地伏在她腳邊。月娘撫摸著她的頭發,忽然道:“酒煮沸了。”
    啞女柔柔一笑,雙手比劃著:“小姐喜歡的是酒香又不是酒。”
    清風吹散煙雨,傍晚時分,天邊一輪紅彤彤的落日。
    一盞竹葉青都煮幹了,屋子裏是驅之不散的酒香,兩隻畫眉鳥半扇翅膀抱著細長的銅杆,腦袋耷拉著,小東西又被熏醉了。
    斜倚欄杆的月娘忽然問道:“合歡,你說今晚會有月亮嗎?”
    纖手破新橙,啞女點點頭,又想月娘背對著她,於是端著橙子走到月娘麵前。
    月娘如小孩子一般抱怨道:“我討厭月亮。”
    啞女笑著遞上一片鮮橙,沁入心脾的清香甘甜讓月娘沉醉地閉上雙眼,落日在她臉上留下恍惚的影子。
    啞女退下前,放下了三千紗帷。
    紗帷被清風攪動,如同淨水湖麵泛起的波瀾,最裏麵的象牙床上,月娘平躺著,呆呆地望著床頂的夜明珠。
    十年前,她不過十六歲,卻已過了十年逃亡的日子。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繞了兩個小小的風圈。
    她三天沒有吃東西,又餓又乏,跌倒在“疊翠樓”前,胭脂香,酒香,男人女人放浪的狂歡聲一波一波地湧過來。她莫名想起十年前中軍帳前那縱酒狂歡的大哥和三千精騎兵。悲從中來,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哭累了,才發現麵前站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批了一件黑色的鬥篷,帽簷擋住了大半個臉,她隻看見他薄薄的嘴唇。
    她下意識地抓了一把塵土抹到臉上,男人或許發現了這個小小的動作,發出低沉的笑聲。她爬起來,停了兩息,轉身就跑。
    跑了半柱香,聽男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聲音近在耳畔,她停住腳,眼角一瞥,看見那靜靜垂立的黑色鬥篷。
    她知逃脫無望,索性放鬆下來,望了一眼夜空,道:“我叫月娘。”
    月娘從枕下摸出金針銀線,抖手一送,銀線穿梭忙,令人眼花繚亂之際,將夜明珠圍成一個繭,絞殺了所有的光亮。
    銀牙咬斷絲線,月娘將針插入發間,閉上眼睛,窗外不知誰家的女子在吹笛子,曲調歡快明亮。
    聽了半隻曲子,她大叫:“合歡!”
    清脆的鈴鐺聲進了屋子,不一會兒就響起溫柔的琴聲,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夢中,黑鬥篷男人帶著她夜行,他們走過靜悄悄的墳地,走過雜草叢生的高崗,走過鬱鬱蔥蔥的森林,走過燈火俱滅的小鎮,走過潺潺流水的獨木橋,走過百花齊放的山坡,走過白雲叢生的斷崖。
    停下來喝水吃東西的時候,她偷偷打量過男人的鬥篷,如墨一樣漆黑,偏又用黑色的絲線繡了花紋,再仔細看又似乎是一些字。
    走了一個月,男人突然問她看清楚他鬥篷上都有什麼了嗎?她將那些雜亂無章的字一一道出,男人銳利的嘴角浮現笑意,道:“好孩子。”
    他們最後停在了融城裏一座樓前,樓有三層高,雕梁畫棟,華美異常。簷下的匾額上書有狂草:“畫樓。”
    啞女離開琴座,走到窗前,一輪明月照大地。她喜歡月亮,因為她就是在這樣的月光下遇見了她心愛的男人。雖然他離開的背影也是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
    她回望重重紗帷,雙眼充滿了柔和的笑意,小姐對月亮到底是“怨恨”還是“近鄉情怯”,怕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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