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絳河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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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瀾起伏,落日水熔金。梁璧謙高大的身軀融入淡金色晚霞中,顯得異常晦澀壓抑。驀然轉身,淡定看著麵前的虯髯大漢,微笑道:“能讓陵夷王李紹坤親自出馬,必定不是尋常之人、尋常之事吧”?
“閣下究竟是誰”?李紹坤亦淡定相視,冷笑著問道。
“世襲永忠”之寶乃是永忠王陳旭的官印,如此重要的印鑒陳旭絕不會擅自交給一個毫不相幹之人,看來那邊一定發生了意外。
李紹坤眼中閃過一線疑惑,冷笑道:“事關朝廷機密,恕本王不能直言相告”。
“陳旭會跟你合作”?梁璧謙不由眯起了深邃的黑瞳,那豈不是在與虎謀皮,自尋死路麼?
“真所謂世事難料,仇人也有變成朋友的時候”。李紹坤斟了杯烈酒,微微一笑自顧坐下:“你們漢人不總喜歡說人有旦夕禍福麼?如今趙珩既肯將女兒嫁給本王為妃,我們便是姻親,他的事本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梁璧謙不由一怔,李紹坤曾多次派使節進京想與趙珩聯姻,可趙珩不想打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均衡之勢,同時也不舍得最喜歡的女兒九郡主遠嫁滇南,是以對李紹坤的提議始終未予理睬,李紹坤對此事甚為不滿,乘趙珩率大軍遠征西北,占領川南十餘座城池。趙珩盛怒,命兵部調軍彈壓,趙炎在川南雅江戰役中殺了李紹坤的胞弟李紹傑,雙方愈發勢同水火。
“趙珩會答應將梓櫻遠嫁滇南”?梁璧謙臉色驟然一沉。
“若不是永忠王陳旭做媒,本王也不會相信”。李紹坤說著拿起桌上的金獅印,笑道:“否則他的印信又怎會在此”?
梁璧謙茫然凝視著船舷邊湧動的白浪,心中一陣虛竭。
李紹坤詫異看著他,看著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陣驚悚。仔細辨認他遞來的蟠龍純金縭虎,虎身以秦篆鑄著趙珩之名,何況此人還知道九郡主的閨名,必是趙珩心腹無疑:“原來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必隱瞞什麼了”。淺啜杯中美酒,愜意地將雙腿蹺在桌邊:“德政皇帝以謀逆和大不敬等罪狀廢黜睢王封號,將兵部郝綱貶至荊門,加上西北打了幾場勝仗便自以為天下太平了,不自量力做起了開疆辟土的清秋大夢,結果卻是廣勝關陷落,也是老天要滅趙氏,陽春四月芮城居然連降三日鵝毛大雪,黃河冰凍三尺,可笑德政皇帝做了黨項異族的俘虜,現如今連聖京都危在旦夕了”。
“當啷”一聲,梁璧謙手中的酒杯跌落在甲板上摔得碎瓷飛濺。
“寶隆太後隻得稱臣納貢,答應每年進貢八百萬兩白銀以求太平”。李紹坤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意味深長地笑道:“這個愚蠢的女人除了會花銀子其他的什麼都做不了,倒是那個花花公子永忠王陳旭一鳴驚人,集結人馬在長江一線與黨項人殊死決戰,又派人召回郝綱主持軍務,郝綱和軍中舊將俱支持睢王稱帝主政,可睢王心灰意懶,所以便擁立了德政皇帝唯一的兒子趙碩為帝”。
梁璧謙怎麼也想不到竟會發生這般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倔老頭做事向來出人意表,這次與李紹坤結盟實屬無奈之舉,就像當年他默許趙趌登基,僅僅隻是因為漠空師父的一句偈語:“可王爺為何會出現在南海上”?
“李皓澤得知趙珩想與本王聯姻,不惜花重金雇傭江湖中人在半道截殺九郡主”。李紹坤重重錘擊桌子怒道:“他不義,本王當然要跟他卯足勁對著幹了”。自從三年前在聖京的臾蘭廟會上偶遇九郡主,便始終對她念念難舍,即便趙珩倒台,女孩天真無邪的明眸依然刻在心中,任何想傷害她的人都是自己的死敵,所以得到消息後,他立刻從大理啟程,名為迎親實則為保護她們平安抵達滇南。
風如吟,海麵上升起陣陣淒迷氤氳。梁璧謙獨坐在甲板上癡癡望著夜空,老天似乎在刻意刁難他,偏偏讓他得到後又痛苦地失去。數月來苦修內丹一無所成,倒是那方靜室讓他深深體會到父親一生摯愛無果的煎熬與掙紮,一如此刻的他,唯有空落與寂寞。
悶雷聲遠遠傳來,詫異抬頭卻見星空朗朗。老魯也聞聲跑上甲板,爬上桅杆向南眺望,大聲道:“少主人,是火神發怒了”。梁璧謙縱身躍上桅杆,夜空下紅色火焰噴射如同煙花。
“老魯叔,帶幾個水性好的弟兄跟我去火神島附近看看”。說著提刀砍斷小艇纜繩,縱身躍下,今夜他不想再失去任何親人。
四支漿齊齊劃動,小艇破浪向南駛去。火紅的熔岩蜿蜒流向大海,海天之間彌漫著濃濃的硫磺氣味和細小而炙熱的塵埃。火光照亮夜空,照見高聳入雲的圓錐形山口和漂浮在海麵上的棄船。
“木龍膽就生於火龍的入海口”。老魯憂心忡忡地看著梁璧謙。熾熱熔岩流入大海,令海水瞬間沸騰。越靠近火神島,浪濤越是洶湧,小艇在翻卷的浪尖上搖擺不定,岌岌可危。
“替我係上浮木板”。凝視著瑰麗夜空,充滿了極度危險。雖然水性不如船工,可眼下的情形即使他們能夠登島,也同樣隻有死路一條,從山口中噴濺出的石塊雨點般飛落,滿溢流淌的火焰已將岩石融化。隨手提起小艇上的鐵質魚叉,梁璧謙縱身躍入海中。苦澀海水灌滿口鼻,浮沉於波濤間,任何生命都變得微不足道,他感覺自己甚至不如驚濤駭浪間的海燕來得堅強,鑽出水麵深深吸氣,大海的磅礴給了他無窮力量。
滔天巨浪將他拋起,繼而又將他吞噬,老魯全神貫注直視眼前驚險一幕,隨時準備收回係在他腰間的軟滑細纜。急劇下沉中,左腿擦過水下暗礁,雖已極度窒息,掌中魚叉仍精準地點在礁石上,身體借力竄出水麵,足底平貼浪尖急速滑過,看著矯捷身影已然躍上火神島附近林立的礁石,老魯終於暢快吐出了積鬱在胸膛裏的悶氣。
梁璧謙解下腰間纜繩,牢牢係在凸起的礁石上,掏出一隻密封鐵盒撬開盒蓋,瑩亮磷火閃耀著詭迷飄渺之光。他可不想在如此險境中將唯一的救命稻草輕易失去,磷火雖然暗淡卻能在漆黑的海麵上給他指明方向。
雙腳剛一踏上火神島,熱浪迎麵襲來令人窒息難忍,身上的水不住滴落在荒蕪怪拙的岩石上,嗤嗤作響。浸透了水的皮靴在炙烤下散發出陣陣焦臭,小心用魚叉試探腳下隱藏著重重危機的路徑,尖銳矛刺驟然彎曲融化,岩石已變得異常鬆軟,隨著他腳步移動石片散落,露出掩藏在地表下通紅的熔岩。
“姑姑,你在麼”?梁璧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躲避著山頂滾落的石塊,風聲呼嘯,大地不住顫抖,依然掩蓋不住他焦灼的呼喊聲。
“璧謙,快來幫忙”。乍一聽見這熟悉的語聲,梁璧謙又驚又喜,循著聲音疾奔而去。梁悠然背靠巨石,正竭力拉動軟索,環顧四周,耿樂並不在她身旁:“繩索被卡住了”。她急得大吼大叫:“你在此守著,我下水找他去”。
梁璧謙麻利解下身上的浮木板,脫了靴子,從容鎮定:“快把夜明珠給我,半個時辰後我們仍未上岸,姑姑便去那閃爍著磷火的礁石上等候”。說著口含夜明珠順著繩索向遠處遊去。
海上的夜隱藏著未知凶險,梁悠然心急如焚,不僅僅隻為了丈夫耿樂。時間緩緩流逝,猛烈地動令身旁的一切搖搖欲墜,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虔誠祝禱他們平安歸來。
熔岩噴濺,星耀璀璨,隻是這美麗實在過於恐怖。梁悠然已無法直立,辨清方位向著磷火閃耀的礁石急速掠去。
明珠溫潤的光芒映著梁璧謙堅毅的臉龐,無邊的黑暗中流光驀然閃過,依舊一片死寂。巨浪澎湃,將寂靜無垠的海麵撕裂。順著繩索潛入水中,略帶渾濁的暗流卷著驚恐萬狀的小魚迎麵湧來,海底布滿淩亂的珊瑚叢,在明珠溫潤流光的映襯下充斥著慘淡的死亡氣息,繩索纏繞在樹枝般叢生的珊瑚暗礁上淒然飄零,一條斑斕大魚從他身邊遊過,悠然吞噬著送到嘴邊的美食,而後翩然穿過珊瑚礁上的孔隙,魚尾擺動甩開海藻糾纏,消失在銀光閃爍的魚群中。海藻纖長碧綠,隨紊亂暗流輕盈起舞,梁璧謙不由伸手輕輕撫過那碧如翡翠般美好的生命,一陣冰冷刺骨的寒意隨即從指尖傳來,海藻驀然翻卷疾速纏繞在他伸出的手臂上,直到此時梁璧謙方才看清,這哪是什麼海藻,而是一條形狀極為詭異的海蛇。
虎口間劇烈刺痛,一縷寒氣竄入氣府,仿佛投入湖水中的小石子擾亂一池碧波。手指牢牢鉗製住海蛇下顎,急速浮出海麵大口喘息,海蛇尖利的毒牙上依然沾著血跡,掙紮著張開下顎意圖繼續反噬,指甲劃穿蛇腹取膽吞服,能夠活到現在對他而言已經是奇跡了,海麵上依稀晃動的光芒越來越迷蒙。
梁璧謙的身體已然冰冷,耿樂沉浮於洶湧的浪濤間將木龍膽汁擠入他口中。
“去聖京”。梁璧謙呢喃著鬆開手指,海蛇雖然已死仍牢牢纏繞在他手臂上。
“珊瑚梶巃”。耿樂使勁掐他的人中,奮力遊向海中的礁石:“梁璧謙,你一定要給我活著”。熔岩火龍般奔流入海,耿樂雙掌印在梁璧謙的丹田間全然無視天地的威嚴,現在他不得不相信上蒼讓每一個人存在都有其不同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