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咫尺天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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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放棄……”周局話一出口才想起還沒散會,擺擺手讓大家走了,“蘇桐,你明不明白你放棄意味著什麼?”
“我明白。”灰白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
“你、沒事吧?”周局放緩了語氣問。
“沒事。”
“既然沒事,就必須堅持——這是命令!”
蘇桐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手機上的紅色鍵子,接著又撥出一個號碼:“楊嘯,是我。”
“換號啦。總給我打電話,你安全嗎?”
“不用擔心我,隻是筱淑就麻煩給你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蘇桐你什麼意思?”
“如果你願意當她的監護人,就再給她找一個媽媽吧,或許可莘最合適,我,不打算回去了。”
楊嘯怒從心生,忍不住吼起來:“每一次你都這樣,信誓旦旦地讓我等你,但每一次都悄悄溜走!蘇桐,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回來,我也不管筱淑!”女兒是她的軟肋,楊嘯故意這樣說,他不信她會拋棄女兒。
但這一次的賭注,他下錯了。
“如果你不願意養她,就找她的親生父母吧。她是我12年前從三亞回來時撿的。”蘇桐沒再說,也不打算說出什麼,唯一能證明孩子是撿來的證據,是在她床下箱子裏的一塊花布。其實她不想讓楊嘯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筱淑,是她最後舍不得放棄的,也是她此生唯一想留下的。
生命的最後180天,還有什麼可爭的呢?當了一輩子刑警,榮譽、危險、感動、傷痛,經曆的夠多了,回首這一生,似乎沒有什麼遺憾了,唯一的心傷,是楊嘯。追求了一生的幸福,似乎終沒得到,但和他在一起的記憶又會讓自己甜甜地微笑,這種若即若離、追尋一生的愛情也許是另一種幸福。人之將死,萬事無爭。
目睹了可莘接筱淑回家的全過程,蘇桐緩緩眨了下眼睛,淡淡笑了。
若堅持,也許生命不會如此短暫,但,誰能給她一個堅持的理由?人活著是因為有所追求、有所欲,蘇桐的心空了,再活下去,就如同行屍走肉。
楊嘯查了蘇桐的號碼,除了他和周局,蘇桐再沒聯係過第三個人。也就是說,周局是她的上級,他們單線聯係,也隻有周局才能找到她!
見到周局是在市局門口,他趕著去北戴河開會:“蘇桐的事你不用擔心。”
“你知不知道筱淑……”汽車尾氣吞噬了楊嘯的焦急。
梧桐樹下,臨街窗旁,酒瓶已倒了一桌。一個寬厚的手握住一瓶剛打開的酒,另一隻手有力地按在了上麵。“好好的一家西餐廳,贏被你們倆喝成了酒吧!”
楊嘯苦澀一笑,頭也不抬,示意對方坐下:“她跑你這兒撒過幾次酒瘋?”
“你氣過她多少次你自己不清楚?”兩個男人相視一笑。
“喬鯤,你跟我交個底,關於筱淑,你知道多少?”
喬鯤不解地看著楊嘯:“92年7月14日生的,出生地在三亞,是蘇桐和肖叔禹的……私生女。蘇桐帶回北京後,老劉幫著上的戶口。孩子提前兩年上學,是你幫的忙,小學念了五年,初中……”聽喬鯤這麼說,楊嘯知道他也被蘇桐騙了。
“你知道孩子是她撿來的嗎?”
喬鯤頂著楊嘯,錯愕的神情持續了一分鍾。“你聽誰說的?”
“她自己。”於是他將蘇桐去執行任務以後的事和盤托出。
“也許是任務遇到了麻煩,她這樣隻是尋求心理安慰。”
楊嘯搖著頭:“她的聲音裏,隻剩下絕望了。”
“蘇桐的事我不明白,但筱淑的問題,你可以問問老爺子和蘇榕,不過別讓孩子知道。”
城市的夜晚幾乎不見了星光,楊嘯躺在漆黑的房間裏,雙眸如星。從蘇榕、老劉那裏得來的情況讓他更糊塗了:在三亞時,蘇桐確實抱著一個嬰兒;而筱淑,也確實是她撿來的。莫非,她曾有過一個女兒,被她遺棄了或是夭折了?楊嘯越想越亂,眼睛漸漸澀重,模糊中似乎又看見了那年餘暉下海灘上的蘇桐……
自從和楊嘯通完電話,蘇桐每一天都能你見到他,或在警局門口,或在學校門外,或在,洶湧的人潮中,隻有他存在於她的視線之中。家裏亮起的燈光,是她離去的信號。每一晚都因此被一個女孩教訓,但她一如既往,直到一個月以後,周局開會回來。
“周局,蘇警官每天早出晚歸,根本不配合我們,還不聽我們勸!”
“她這樣多久了?”
“一個月了。”
“一個月她都沒……你們怎麼不早說?她人呢?”
“不知道,我們看不住她。”
筱淑去南園派出所找老劉:“劉伯伯,你能找到我媽媽嗎?”
“你媽執行任務,按紀律不能隨便說,我也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老劉一邊整理檔案一邊和筱淑說話。
“我快要中考了,需要好多證件,還要家長簽字。”
老劉停下手裏的活,看著筱淑,思索著誰能聯係到蘇桐,一分心,手裏的檔案掉下來,散了一地。
正巧楊嘯也來找老劉,順手幫他撿檔案。一個攤開的卷宗吸引了楊嘯的注意,卷宗裏有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嬰兒裹在小被子裏,裏麵的花布露出一角。“老劉,你這折騰什麼呢?”
“這派出所檔案管理太亂,十多年前的報案記錄和去年的放一起,這不胡鬧嘛。你找我有事?”
原本楊嘯想再問問當初蘇桐從海南回來的事,但礙於筱淑,楊嘯隻說來看看他。
老劉邊收拾卷宗邊嘮叨:“筱淑快中考了,你上點心,營養要跟上,別讓她太緊張。我聽她說有東西要讓家長簽字,我看要是可能,還是讓蘇桐簽吧,找找周局。畢竟你和蘇桐還沒領證,不能算是孩子的監護人。”
又是周局!看來隻有他才能找到蘇桐。
楊嘯拿著一堆要家長簽字的文件衝進周局辦公室時,周局正要去找蘇桐。“這些東西周昊也有,你告訴蘇桐,要是不想毀了孩子,就自己簽字自己當監護人!別的人我找不到。”楊嘯說完就走,周局被他弄得又勾起一肚子火,衝著他背影喊:“你今天吃炸藥啦?!”
楊嘯回分局時,看見一輛120從分局門口開走,他下車去問門衛出了什麼事。“剛才有人發病了,一個男的叫了120,看樣子倆人認識,估計是夫妻吵架氣的。”
“想象力挺豐富。”年輕的小夥子得意一笑,站得更直了。上班一個星期了,這是第一次受到表揚。
120車上,喬鯤一臉焦急:“你不是執行任務去了嗎?怎麼到局裏了?你哪兒不舒服?”
擔架上的人並不說話,臉色慘白,不是上牙緊咬著下唇,就是大口喘著粗氣,偏過頭,握起的拳頭抵在腹部。
醫生簡單檢查之後,厲聲問蘇桐:“你早就知道了吧?是不是偷跑出來的?”
“大夫,你這什麼意思?她怎麼了?”喬鯤犀利的眼神,想要看穿一切。
“胃癌!”“別說!”蘇桐無力的請求還是慢了半拍,喬鯤的頭轉向蘇桐,那眼神似乎要把她吃了。
瞞了這麼久,還是被他知道了!執行任務,不過是治病的借口罷了,如不是被周局“綁”來,她會拖到最後一天,如不是那天早上的見聞,她不會放棄治療,而把生命的最後時光全用在貪婪地記住每一個人上。
“蘇桐,你混蛋!”喬鯤狠狠地說,蘇桐淡淡地笑:“我寧願所有人都恨我,也不想你們為我擔心。”
“我讓楊嘯馬上過來!”
“別!星星鎖開,再無牽連。”她的脖子上沒了那根紅線,是她,親手扯斷了和他的緣分,就在她知曉生命不長以後。
周局來時,蘇桐已平靜地躺在病床上,喬鯤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笨拙地削蘋果:“你說今天要不是我發現了你,你就不橫屍街頭了?”
“還有別人會幫我。”
“萬一讓楊嘯看見了呢?”喬鯤削完蘋果,抬頭問。
“別給她吃蘋果,她胃……”
“誰說給她了?我自己吃!”說完,喬鯤狠狠咬了一口。
周局遞給蘇桐一疊紙:“楊嘯讓你自己簽字,讓你自己當監護人,說別的人他找不到。怎麼回事?”
蘇桐不語,顫抖地拿起筆一張張簽完了。好不容易簽完最後一張,蘇桐疲憊地靠在床頭:“喬鯤,你回去吧,我沒事了。筱淑要中考了,楊嘯又忙,你……”
“我知道。”
周局手機響,局裏又有事找他。他不放心地叮囑蘇桐:“你必須好好接受治療,否則我把所有事都告訴楊嘯,包括你偷換體檢結果。”
依舊是淡淡的笑容,治療還有意義嗎?即使手術切除了一部分胃,也不過是多活幾年而已。晚期,意味著一切都晚了。
周局離開,喬鯤才發脾氣:“蘇桐,我當你是第一號家人,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倒數第一號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竟一聲不吭,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蘇桐隻是笑著:“你恨我吧。”
“不可能。惠子離我而去我都不恨她,恨你隻會讓我更擔心你。說吧,你現在想幹什麼?”蘇桐無欲的笑容看得喬鯤心疼,當生命以天計算時,若不是欲望如海,就是一無所求。
“我,隻想見筱淑。”
喬鯤心中一動,也許筱淑是能讓她燃起希望的唯一鑰匙。“想見孩子?那就健健康康地走到她麵前,告訴她,媽媽執行任務回來了!”
“激將法,對我沒用。她不是我女兒,我,無所謂。”
“我聽楊嘯說了,到底筱淑是怎麼回事?”
“我累了。”蘇桐縮進被裏,閉上了眼睛。
喬鯤替蘇桐保守著住院的秘密,看著楊嘯一次次望著人群發呆,他於心不忍,幾次想告訴他真相。楊嘯知道蘇桐就在身邊,因為周局那麼輕易地拿到了她的簽字,隻是,她的簽名不如從前瀟灑有力,筆畫中帶著抖動。她過得不好嗎?茫茫人海,定有她的身影,隻是,你究竟在何方?
在你麵前無論多遠,你都會尋找;可在你身後,即使離得那麼近,你也看不到……你可知道,我一直在你背後?
很難再見到綴滿星光的夜空了,在每一次有星或無星的夜晚想他,是蘇桐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就像她必須接受化療一樣。執意不見是她的決定,執意想念是她的權力。回憶,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頭發瘋狂地掉落,零落的青絲與純白的病房形成鮮明的對比。墨色揉進白色,染灰了發絲的根部……
門外,熟悉的聲音衝撞著耳膜,蘇桐撲到門上小小的玻璃,貪婪地向外看去。隨著病床推動的聲音,她看見了他。他那麼焦急,匆匆而過,隻留下一聲焦灼的“媽”。
趁著白天無人,蘇桐輕輕推開了金巧虹的病房:“媽。”
金巧虹驚訝地看著走進來的這個頭發短而稀疏的女人。“桐桐?你……”
“我病了。”媽沒有像別人那樣問她的病,隻是撫摸著她不再濃密的短發,似乎知曉了一切。
“媽,你怎麼了?”
“我也病了。”母女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良久,巧虹問蘇桐:“桐桐,你幸福過嗎?”
蘇桐輕輕一點頭:“因為楊嘯被綁架,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覺得特別幸福,因為我能為他做些什麼。”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呢?”巧虹臉上蕩漾著笑容。
“也幸福。他是我表哥的時候,雖然心裏難受,但一想到能一輩子在一起,不會因為‘不愛’而分開,就特別滿足。”
“傻丫頭,我問的不是這種,你們倆不是一起被隔離過嘛!”
“您知道?”
“別忘了你媽媽是幹什麼的,醫院裏有我的眼線。”巧虹得意地笑著。
“那幾天是我最難忘的,很少有機會能什麼都不顧地和他在一起,沒有案子,也沒有孩子。”
“這麼說來,隻要和他在一起,你就覺得幸福。現在不肯見他,你不會難受嗎?”
蘇桐搖搖頭:“不見是為了他好。他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擔心,早晚都要消失,還是讓他想念我吧。其實,回憶也是一種幸福……不論帶淚還是帶笑。”
“擁有過就是幸福。”巧虹低頭看女兒,肯定地說。蘇桐笑了,媽媽和爸爸,一定有著更為深刻的“幸福生活”。
走廊的腳步聲讓母女同時一驚,她們都習慣了他的一舉一動。“我走了。”蘇桐很快消失在門口。
楊嘯推開病房的門,眼睛卻盯著蘇桐離去的方向:“媽,蘇桐來過嗎?”
“沒來呀,你看錯了吧?”
“有可能。蘇桐的背影比她好看,頭發又密又黑,也沒那麼短……”楊嘯嘀咕著,安慰自己,他實在不願相信蘇桐會變得這麼醜。
深夜,楊嘯迷迷糊糊被隔壁吵醒了,走出病房,隻見醫生和護士穿梭不停,女人低低的呻吟聲漸漸轉為哭泣。
“李大夫,用杜冷丁吧,她……”
病床上的人似乎低聲抗議,為首的一位醫生隻好說:“還是常規用藥吧。你的疼痛要是再加劇,就不能不用了。”
沒有人回答,醫生和護士陸續退出來,幾個落後的護士還在低聲交談:“要不是前一陣拒絕治療,現在也不至於這樣。”
“她倔強著呢,要不是剛才小穎查房時,發現她疼得臉都白了,她肯定忍著不叫醫生。”
“好像也沒有人陪護……”
天亮後,楊嘯想去隔壁病房,卻被告知病人已被轉到了重症監護室。
在蘇桐轉回普通病房前,金巧虹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詳,在睡夢中離去的,與她的胃炎沒有關係。她還不到七十歲,不算老。她的一個老朋友說她沒有掛心的事了,安然去找老楊了。
沒見到女兒,她會安心嗎?楊嘯暗暗自問。
櫻花開了又落了,一切都那麼自然。蘇桐坦然接受了老人去世的消息,沒有絲毫的震驚。
“蘇桐,昨晚龐達來找我了,”喬鯤一邊找著什麼東西一邊說,“他說有事找你幫忙,但找不到你人,楊嘯又忙,就來問我你在什麼地方。”
“什麼事?”蘇桐淡淡地問。
喬鯤終於從包裏找到了那張照片:“龐達給我的,照片上的女人叫徐藝美,他老婆,不過十多年前就死了。龐達想讓你幫他找這孩子,這是他女兒。”
蘇桐的頭一下就大了,原來,徐藝美事他的妻子,原來,那是他的女兒!
“喬鯤,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盡管不知道具體是什麼讓蘇桐突然這樣,但她有了求生的欲望,這是最重要的。
“楊爸爸,你知道我媽把戶口放哪兒了嗎?明天學校要收。”筱淑一進門就嚷。
“去你媽房間找找,挨個抽屜翻番。”楊嘯忙著做飯,頭也不回地說。
筱淑應了一聲,自己去蘇桐房間找戶口本,翻箱倒櫃,動靜不小。楊嘯做好飯,還不見筱淑出來,邊解圍裙邊喊:“筱淑,先吃飯,吃完飯我跟你找!”
“找著啦,”筱淑笑嘻嘻地跑出來,“床底下箱子裏放著呢!我還找著了這個,你看。”筱淑舉起一塊破舊的棉布,上麵沾著灰很久沒洗了。
“這是什麼東西?”筱淑一臉好奇地來回翻看。
楊嘯一把搶過來,這棉布的花紋,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