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卷、六、駐蹕陽武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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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駐蹕陽武
    當天,秦皇禦駕駐蹕在三川郡陽武縣,遇襲之地是陽武縣的博浪沙。這一天此後的行程,都籠罩在一種陰寂的氛圍當中。群臣都有些惶恐不安,始皇帝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到了駐歇地,他來到盛殮的槿妃靈床前,坐下,用手撫著她的額發,顏麵在微微顫動,他在以一種極大的努力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憤怒和悲傷。
    這槿妃不僅賢淑溫婉,才藝過人,而且長得也有些象薑弋,隻有她,還能使他高興,解除他內心的孤獨和寂寞。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愛妃,竟死在博浪沙,將這些天來的快樂、興奮一掃而光,這對他的自信心是一種打擊。自從天下一統,河清海晏,自己又勤勉於政,這幾年下來,看到的簡編奏章,哪一卷不是國泰民安?哪一卷不是萬民景仰?所有的革故鼎新,都是順天意,合民情的,可今天,這一鐵錐砸下來,把這一切都砸得粉碎。尤其是這溫婉賢淑的槿妃,竟成了這罪惡複仇的犧牲。
    “想殺死我!”他沉吟了一下,冷冷一笑,對這,他並不放在心上。但這刺客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這就使他不得不憤怒了。
    群臣都來慰藉皇上,勸陛下節哀。
    “節哀?叫朕怎麼節哀?一個皇妃,一個國家的皇妃,——他們都來了嗎?”始皇帝問的是三川郡的眾官員。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他立即盛揖而坐,陰沉著臉地宣召道:“著他們進來!”
    三川郡守張執斂,陽武縣縣令高伯牛,惶惶然,正在皇上駐歇地等待宣招。張執斂已經下令將陽武縣尉槐裏拘押起來,他簡直不明白他是怎麼辦事的?博浪沙本就是一險惡之地,他和高伯牛曾多次叮囑他,那裏離馳道近,要嚴防,可還是出了事,而且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想到這裏,他就感到不寒而栗,“除非是這廝故意做下的,否則,一切都不好解釋。”聽到行宮內威嚴的宣招聲,兩人不由得脊梁一緊,趨步進內,見了皇上,匍匐在地。渾身都緊張得直冒汗,人也微微顫抖起來。
    看著這兩個戰戰兢兢的失責之臣,今天,秦皇的心態真有點失衡了。不僅是愛妃之死,重要的是這摧毀了他心中的信念,使他原本雖認同卻未必完全苟同的韓非的思想,突然顯示出有絕對必要執行的緊迫。人就是這麼奇怪,往往在不自覺之中,被意外之手不經意的撥動了一下,他的精神,他的信念就改變了方向。雖然隻是很小很小的一點方向,卻再也不是他原有的生命了,他將永遠偏離了故有的自我,走向了一個全然不知的世界。沒人知道,也沒有人明白,在生命的無意識之中,就象是從死亡之血海中爬出來了一次,他的靈魂就變得更具冷毅的色彩,他的思想也不想再受到製約。
    張執斂、高伯牛磕磕抖抖的把責任全推到槐裏身上。
    秦皇豈管這些,本來他對大臣還是會有所偏私的。可今天,看到張執斂,就想起槿妃,仿佛這張執斂就成了那刺客一般,全不理會。隻對馮劫、李斯說話,他嚴敕道:“務必查個水落石出,查出幕後主使者,除惡務盡,不留後患。郡守縣令,還有監禦史以待罪之身,協同審理,如此失責,不能不察。否則,天下再也不會有失責之臣,朝廷又拿什麼禦製別人……”
    陽武縣衙燭火通明,禦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廷尉正監李(木雋),侍禦史趙成,中大夫閭丘衡及三川郡、陽武縣官佐齊聚於此。剽悍的刺客被五花大綁的推入,幽暗的燭火閃動在他晦澀的顏麵上,顯得暴躁凶殘。這刺客被推得進來,並不屈服,府役們一陣亂棍,硬是將他打跪下來。但不管怎樣訊問,這刺客隻管叫罵,不肯言事,隻得動用大刑。慘叫聲從這廝口中叫出,特別慘烈,仍不招供。李(木雋)隻得叫抬爐火進來,將烙鐵燒紅,問這廝:“招是不招?”這刺客被捆在柱子上,象一匹困獸,眼中閃著狂熱的光,此刻,他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哼!”李(木雋)哼了一聲,“用刑!”他嚴厲地一揮手,下令道。隨著他這一揮手,便聽得“嘶”地一聲,那刺客就狂亂地掙紮著慘叫起來。一陣刺鼻的奇臭隨著這廝被灼傷的皮肉冒出的青煙,充塞了整個縣衙,李斯和閭丘衡不由得臉麵抽動了一下。李斯雖身為廷尉,可從來沒看過行刑,閭丘衡也一樣,他雖是武將,那也僅在戰場上。
    他們看了看馮劫和趙成,見他們依然皺著眉,鐵青著臉。
    “嘶——”
    “啊,娘也!”
    隨著這烙鐵在這廝的皮肉上滑動,這灼傷皮肉的聲音和慘叫,不論是對刺客,還是對在場的所有人,無疑都是一把鋒利的刀,是一種精神折磨,也無疑是一種對意誌力的考驗。
    刺客昏了過去。
    “潑醒!”趙成咬了咬牙,吩咐道。他也看了看李斯。
    李斯斜看了他一眼,立即端正坐起。
    一盆水潑過,再一盆,那廝慢慢醒來。
    “問他!”趙成用手點了點那行刑的獄吏,突然,他憤怒起來,“他娘的,你還楞在哪裏幹什麼?”
    “招是不招?”
    “不招?不招老子今天就一寸一寸碎了你!”李(木雋)也發了狠。
    那刺客一聞此言,知道今日難逃一死,遂一發力,掙斷了繩索,猛地一頭撞向牆壁,當即撞得腦漿迸裂,活活地將自己撞死了。
    馮劫和李斯麵麵相覷,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作為中樞大臣,馮劫和李斯在刑訊方麵可沒有李(木雋)、趙成老練,審訊審到了這個地步,是他們始料不及的。
    “真他娘的,死硬!”李(木雋)狠狠地踢了踢刺客的屍體,看著趙成。趙成這人喜怒不形於色,每到關鍵時刻,都異常冷靜,現在他就在思索。他想了一會說:“這樣吧,各位大人,去叫三川郡的地方官員來看一看,或許有認得出來……”
    驛館裏候駕的地方官吏被召到縣衙裏來辯認刺客,大梁附近的浚儀縣縣令韋望之一看到這刺客的屍身,就變了顏色。這豈能逃過趙成的眼睛,他緊緊地盯著韋望之的眼睛,仿佛要看進他的靈魂中去似的。
    “這,這人,”韋望之有點慌亂,“可能是,是淮陽芳草居的門客。”
    “什麼淮陽芳草居?說明白點!”趙成的聲音可有點響了。
    “就是鄙縣柳亭鄉的淮陽芳草居,那裏住了個大富室,叫韓淮陽,這人是他的門客,叫旨提明。”
    李斯一聽,馬上命廷尉正監李(木雋)和三川郡卒史李豹帶領軍卒前往柳亭鄉去捉拿韓淮陽,真是間不容發。李(木雋)和李豹連夜打起火把,帶著數百軍士,騎著快馬,直往柳亭而去。這裏,趙成已將韋望之拘押起來,不容其置辯。
    浚儀縣令韋望之以服罪之身向馮劫、李斯等各位大人稟報淮陽芳草居的韓淮陽的情況。說此人原是韓人,自稱是作繒珠銅玉生意的,非常富有,平日與他沒有過從,實在不知此人底細,現在看來,隻怕是亡韓之餘孽……。
    陽武縣令高伯牛也知道此人,他說:“我聽槐裏說起過此人,他和他頗有交往。”
    聽高伯牛這樣說,馮劫便命帶槐裏來。戴著(木醜)枷的槐裏抵賴不了,隻得承認是認得的,而且就是浚儀縣縣令韋望之介紹的,並說韋望之和韓淮陽關係非同一般。
    韋望之極力抵賴,說槐裏血口噴人,他槐裏才是韓淮陽的死黨,兩人攀誣起來。
    槐裏說:“有件事,可以證明,浚儀縣獄丞何通曾對我說過一件事……”
    “那何通為何隻對你說?”趙成喝問道。
    “那何通和我沾一點遠親。那一天,在我姑表家,他甚感不平,說這韓淮陽,他疑是六國餘孽,曾向縣令韋望之稟報過,要將他作為六國豪民,遷徙到鹹陽去,結果被韋望之拒絕了。當時,他對我說:‘那韋望之不知得了韓淮陽幾萬錢’,我當時還勸他別捕風捉影……。”
    “這是根本沒有的事,”韋望之劈口打斷道,“大人,那何通本就是韓淮陽的至交,大人不信可以叫何通來,他們哪日不來往?那次向韓淮陽索賄,沒達到目的,反誣本官,望大人明察。他,”韋望之指著槐裏說,“就是通過何通,和韓淮陽沆瀣一氣,這又不是什麼秘密……”
    李斯看著他們相互攀誣,想到“賂遺命官,依其權力,賒貸郡縣,人莫敢負”,就知道這是自然不過的。在官府中,這種事原不是什麼秘密,便打斷了韋望之的話,說:“你們也別攻訐了,這事自然會查明白”。他又對馮劫、趙成講,“我看此事不那麼簡單,好象一切均是精心設計的,李(木雋)根本就抓不到那個人。現在應該立即發出緝捕文書,設關立卡,再查查韓淮陽這人的底細。這兩個人,”他指著韋望之和槐裏,對馮劫講,“就交給大人了,我立即到柳亭去。”
    李斯的意思很明白,一是必須要查明韓淮陽的真實身份;二、他必須到柳亭鄉去親自察看,了解實際,以便對皇上有個交待,否則,到時就怕說不清楚,耽誤了案情。
    李(木雋)和李豹帶著人馬,在四更時分來到浚儀縣柳亭鄉。把個孤零零的淮陽芳草居圍了個水泄不通,發了聲喊,打將進去,才發現是一座空宅,裏麵一個人影也沒有。進入內宅,隻見裏麵一片零亂,案幾倒了,畫屏歪了,簡編遍地,什麼都靜悄悄的。也許在旨提明出發行刺前,這裏的人就已經離開了。搜到後宅場院,發現兩個大鐵錐,和砸向皇上車隊的大鐵錐一模一樣。
    “把這裝到車上去。”李(木雋)見已認定真凶,指著大鐵錐吩咐道。
    李斯到時,看到這些,並不吃驚,見元凶已鎖定,遂裏裏外外一一看過,指令各郡縣全力緝捕。此後,便把這裏交給李豹,帶著李(木雋)去見皇上。
    李斯走後,那三川郡卒史李豹便縱起火來,將這一座淮陽芳草居燒了個濃煙滾滾。這時,遠遠近近各鄉裏,到處都是搜捕的軍卒,他們拿著火把、燈籠、刀劍,事體茲大,又一腔憤怒,全發泄在百姓黔首身上。(這樣的搜捕可以任意進行,隻要那一個亭長裏司想到,無需任何借口,就可以強行進入百姓黔首的家中,抓人,砸其所有)他們沒好氣地把一戶戶門戶踢得山響,稍有遲疑,便一腳踹開,擁火而入,那氣勢就象強賊一般。火把閃動著亂照,最後照定那膽顫心驚的家主,凶神惡煞般地喝道:“怎麼不開門!”
    披著破麻片,瞪著驚惶的眼睛,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家主哪裏回答得出來?
    他的女人一把捂住嚇得大哭的兒女,蜷在破褐被或幹草裏發抖。
    “搜!”軍爺發威道。
    於是一片狼藉,其實這樣的破草屋,如何藏得住人?但軍卒因泄恨就隨意推倒什物,砸碎器物,到後來變搜人為搜物,到了富家更是如此,翻箱倒櫃地明搶一般。
    隻有失勢的狗,逃得遠遠的,緊一聲慢一聲地吠著。
    “嗵嗵嗵!”地打門聲,在黑夜裏特別尖銳,象根刺,刺進這片靜溢的大地的肌理深處,引起了這黑夜的一次又一次地痙攣,使這世界變得恐怖,使任何人都失去了安全感,使人間不再需要了尊嚴,也使人(包括任何人,即使是行使者)沒有了尊嚴。
    始皇帝在陽武駐蹕,清晨,他騎上馬,帶著青城公主、右丞王綰、中車府令趙高和侍衛,出陽武,再一次來到博浪沙。他似乎帶著一絲狠勁,就是要看看昨天的遇襲之地。到了博浪沙,登高臨遠,在清晨鳥鳴的靜穆中,看那彎向東南方的大河上的一輪紅日,在一片瑰麗的雲彩中浮動,天地顯得澄明祥和,陽光從厚重的雲隙中射出,一縷一縷的,象扇麵一樣。在他俯身相向的北麵沙丘和染綠的蓬草灌木上,原來荒涼的地方,由於站得高,看不清細微之處,反呈現出一片白堊般的顏色來,也顯得特別壯美。禦史大夫馮劫、侍禦史趙成趕到,向他稟報:“韓淮陽的身份已查明。”
    “說!”
    “那韓淮陽本是韓相國的公子,姓張名良,”馮劫稟奏道,“此人一直藏匿於此,他賄賂官吏,廣納奸佞,在這一帶為非作歹,沒有一個人不怕他的。那旨提明是他豢養的奴才,當地也不是沒人不知覺的,比如浚儀縣獄丞何通就曾經向浚儀縣令韋望之稟報過,但那韋望之一味袒護,終使其得以成勢,這一帶,各縣官吏多有被其收買的……”
    “那韋望之就是一個?”
    “正是,那韋望之是被他收買下的,現已收審。”
    “三川郡監禦史是幹什麼的?”本來心緒稍有好轉的始皇帝,又憤怒起來,“食君之祿,諸事不察,此等沉冗,怎能擢用!”
    “臣明白。”馮劫似乎感到有些為難,因為這事本是難以預料的,但趙成卻知道,這次,三川郡的監禦史可真有失察之罪了。
    “不看了,回去!”
    始皇帝回到陽武縣邑。近午,李斯、李(木雋)空著手回來,將審訊抓捕之事說了一遍,並奏明,已宣示天下,緝捕張良,這使得始皇帝更有些不快了。這時閭丘衡和三川郡守張執斂就旨提明何以能潛至博浪沙一事查了個明白,原來,陽武尉槐裏,在出事前一天晚上,被那韓淮陽的門客林(氵或)拉到陽武客棧飲酒作樂,還有一些淫冶女子陪宿,因而被韓淮陽鑽了空子。他們來向始皇帝稟報,請陛下明示。
    “交有司查辦,從嚴從重處置,至於那個,那個,什麼何……?”始皇帝突然想起了那浚儀縣的獄丞。
    “何通。”
    “擢躍其為浚儀縣尉。”他這樣做,不是他不知道何通也有貪鄙之處,而是此人對六國故舊沒有惻隱之心,這種人,正是目前朝廷所需要的。他就是要發出一個信號,凡對六國舊貴持強硬立場的人,都應得到擢用。“今後,對六國殘渣餘孽必須嚴加監控,這些人哪有不想複辟的?敢有鋌而走險者,殺無赦!”
    這博浪沙驚天動地的一幕,是怎樣做成的?我們知道,張良是韓國故相國的公子,他以恢複韓室為己任,絕不肯俯就在強秦麵前。浚儀縣柳亭鄉離大梁不遠,又較僻靜,他來到這裏,本來隻是想隱逸,後來才形成了欲行刺秦皇的思想(上古師來之前)。所以,他以錢財賄賂韋望之,使他成了自己的靠山。浚儀尉、縣丞各有司,無不一一買通。又通過獄丞何通,何通其實也是被買通了的,隻是此人太貪狠了些,欲壑難填,因未遂得其意,就要陷害張良,好在被韋望之壓住。他通過何通,又結識了陽武縣的縣尉槐裏,從他近日的行動中,撲捉到秦皇將東巡的消息。這樣他就決定開始實施他的計劃。
    他一麵要求旨提明加緊訓練,一麵派人沿成皋之路刺探,尾隨秦皇車隊。另一方麵他自己親自堪察行刺地點,最後選定博浪沙。因為這裏有山有水,更有密林,主要是北靠馳道,大鐵錐正好砸得著,槐裏又是負責這一帶清理的主司。槐裏這人,是一介莽夫,又是好色之徒,把韓淮陽當個知己,從不曾懷疑到他。隨著成年累月的積澱,人早已放棄了警惕,根本沒把張良往那方麵去想。韓淮陽又溫文儒雅,賺得他一個假象,那一天夜裏,張良讓林(氵或)以美女美酒開路,槐裏也自認為此路段應絕無問題,卻不知出了這麼個大紕漏,終使旨提明行刺成功。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始皇帝命不該絕,那青城公主似有預感似的,致使秦皇又逃過了一劫。
    張良派出旨提明後,便命眾莊客收拾細軟,打點錢財,離開淮陽芳草居,囑旨提明,事成之後去泗水去與他彙合。又叮囑莊客,分開來走,他自己則和林(氵或)最後走,。但不同的是,他的莊客大多走大梁,隻有他們另走別路。所以在廷尉正監李(木雋)帶領軍卒,在淮陽芳草居撲了個空之後的大搜捕中,他的莊客在大梁紛紛落網,隻有他倆一天快馬,早已逃出了搜捕圈,又改姓換名藏匿於市廛,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逃到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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