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卷、一、遼東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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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秦楚
寄萍蹤著
第一部
第一卷
一、遼東之變
秦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十月。
綿綿細雨過後,攻城的戰聲漸漸平息下去,遼東城內街閭上,落葉紛紛。
堞樓上,燕國太子姬丹望著城池下遠處的一片秦軍營寨,他的身後跟著鞠武和一個青年劍士北門晨風以及一批軍士幕僚。他們都顯得黧黑消瘦,神態峻厲。
“命運多舛!”太子丹心中掠過一絲悲涼。自從荊軻刺秦失敗之後,秦王嬴政便不肯罷休,派王翦、辛勝率大軍為息王辱開始攻燕。本想一舉平息事端的刺秦之舉,沒想到反使事態越演越烈。尤其是父皇,盛怒之下,把一切都撂給了他。麵對這陡然事變,太子丹隻得在易水北岸排開大軍,與秦決一死戰。那天,激戰過午,按約:代王趙嘉應率他的步騎從北向南向秦軍發起攻擊。如果戰事照那樣進行下去,戰鬥尚未可知。但是,戰鬥到了未時,依然不見代王的影子。倒是王翦投入了生力軍,戰事頓時逆轉,漫山遍野,秦軍的呐喊聲猶在耳邊,什麼是兵敗如山倒?這就是,這麼一支精心操練,以為有所憑藉的精銳之師,傾刻間作鳥獸散。奔逃中,他逃到薊邑。隨著薊大邑的失守,他又隻能逃到這裏來與父王彙合。但王翦不肯罷休,又叫李信追擊到了這裏。
幾駕騎乘在城下呼嘯而過,車乘後的步卒呐喊著,踏著血水。太子丹知道,這是李信在顯示他的威力,他要摧毀他們的意誌,以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結果。
鞠武是他的太傅。北門晨風則是一介劍士,劍壇上人稱飄零子。
北門晨風,傲然客蓋聶的弟子。傲然客蓋聶是劍壇上的一流劍士,與荊軻是至交,兩人常在一起縱論時事,偶爾也準風論劍。後世太史公曾在他的《太史公書》中有所描述。北門晨風十七八歲,年紀青青,在劍道劍藝上得乃師之真傳,已臻一流。荊軻的劍藝並不在行。刺秦前,太史公有一段小小的描述,說是荊軻在久久地等著一個人。這個人,史無明載,沒人知道他是誰?其實他就是這個倜儻少年——北門晨風。
荊軻刺秦前,那時,也是王翦在率部攻燕。“形勢急甚!”燕王喜催逼道。他認為,如果這樣一味拖延時日,恐怕連刺秦的機會也會沒有了,再說,秦舞陽又非等閑之輩。正是父王的催逼,才迫使荊軻匆匆西行。世上的事沒有後悔藥可吃,北門晨風到時,已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了。荊軻之死,對北門晨風沒有多大觸動,隻見他微微一翹唇角,似笑非笑的“呸!”地吐出一口惡濁之氣似的,吐出了他對荊軻的不屑或是對秦王僥幸脫逃的鄙視。北門晨風並不讚成刺秦,隻是受師傅之囑、荊軻之邀罷了。他甚至想過,要勸勸荊軻。隻是當他來到薊大邑時,得知荊軻刺秦的悲壯一幕,不岔咽不下這口氣,遂留了下來,助燕太子丹一臂之力。
裹著油絮熊熊燃燒的箭矢插在堞樓簷角上,被澆熄後,冒著青煙,撩舒著悲涼。
寒氣寒進太子丹的心,他的臉上刻蝕著倦怠。“事情怎會搞得如此之糟?父王啊,父王!”他不無憤懣地長吐一口氣。現在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國勢已危,他沒有別的路可走,隻有拚卻一死去抵抗。但抵抗是需要現實和勇氣的!姬丹本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可現在,他再也無法實際下去了。隻有,也隻能是有,去擊敗強秦,才能讓他自己和國家走出困境……。
雨水順著嵌金鎏銀的頭盔流下,他從城北走向城西,不知不覺中,西天的雲彩已壓在山巒之間。遠處秦寨的號角,在莽然的群山間回響,身旁是戰爭間隙中的匆忙。刁鬥聲一聲接一聲,蒼頭用他們悲涼的聲音拉長聲調地吆喝著,互傳著“此地一切正常”的信息。陽光正從雨後的層雲中射出,一種瑰麗的景色,給太子丹一行人,以一種最後明快的豔麗。
此時此刻,燕太子丹並不知道,就在他身後,在他拱衛的遼東行宮裏,一個陰謀正在形成。
還是在武陽,代王趙嘉就被秦軍肅整的軍勢所震懾。趙嘉是趙國悼襄王的嫡子,後被廢黜。趙國滅亡後,他逃到代地自立為王,以圖東山再起。易水一戰,不是他要背信棄約,在他揮軍即將投入戰鬥時,左軍將軍遣使來稟報:“西南有伏兵”!你叫他怎麼辦?他是一軍統帥,既是一軍統帥,他就沒有權力置他的近萬名將士的生命於不顧!可太子丹不信,無論他怎樣解釋,太子丹就是不信。
國勢不去說了,趙國已亡,就是眼下的這個危機,他也看不到出路。心中當然焦急:“誰是這個形勢的肇始者?誰是始作俑者?不就是太子丹嗎?既然是他,他就必得承擔……”一個思想非常明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那就是:以太子丹的人頭來消除掉這個危機。這種思想原來不是沒有,隻是原先不屑,可現在不同了,現在這卻成了他想擺脫都無法擺脫的思想。
於是,他去見燕王。現在的燕王喜已成驚弓之鳥,國勢日下,他知道。但眼下這一危機,他也認定是太子丹刺秦造成的。與其整日的提心吊膽,整日的忙於奔命,整日的過不了安穩日子,這才是他的最恨。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擠壓,也無法去麵對這樣的現實。
庭前的燎火熊熊,擯棄了一切人等,當代王說出殺太子丹以息秦怒時,兩人一拍即合。這不是不顧父子之情,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殺太子”他也不是沒想過,隻是先前他不敢貿然從事。太子丹既有軍隊又有門客,他想起了先祖噲和子之,一念之差,就死在了太子平手裏。現在,有代王趙嘉助他一臂之力,他便可以毫無怯色了。
子時,太子府中堂,縑卷簡編攤滿一案,太子丹疲憊地靠在幾案上。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該發出的指令發出去了,按說,他可以安寢。可極度的亢奮使他無法去睡。這時,太子妃燕薑,隨嫁庶薑授衣夫人(太子嬪妃)及女史侍書從乳母房看過小公主季姬之後,轉過廊廡,進入中堂。
燕薑夫人是齊薑之後。田氏代齊後,薑氏一蹶不振,田氏一方麵盡力清除他們,一方麵也實行一些柔懷之策。燕薑夫人叫薑弋,《詩》中曾描寫過她的一位先人,叫莊薑:“碩人其頎,衣錦(耿衣,上下)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薑弋並不完全如此。薑弋既有薑氏女人的美麗,又和她這位先人有所不同,那就是她沒有她那樣顧盼自如的張揚。看見過她的人都會想起《楚辭》中的另外幾句:“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她給人的感覺很象這位少司命。隻不過她是一位女性,給人一種親切的暖意。齊王建就是聽從一個外戚後勝的主意,把薑弋嫁給了太子丹。自從嫁給太子丹後,便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國勢一天不如一天,燕國和齊國又是世仇,她夾在中間,苦不堪言。姬丹質於秦時,她同往。後來秦趙聯手,擠兌燕國,太子丹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帶著幾個親隨,從函穀一丸險道逃回了燕國。燕薑一個人留在秦國,不知受盡了多少屈辱和欺淩,尤其是麵對嬴政對她瘋狂的愛(以至從此以後,他沒有對任何女人感興趣過,也一輩子沒立皇後),她不得不用盡心機去與之周旋,既要不觸怒他,又要保護自己。先前所生的兩個孩子都夭折了,季姬是她現在唯一的女兒,才五歲,她把她看得比性命還重。如今秦嬴大軍壓境,雖為女流,也知形勢之險峻,在心中不覺暗暗祈禱,祈求神祗福佑。
她和姬丹平日不睦,主要是父母之邦和夫君之國,上幾輩人攻伐不斷。她既為燕太子妃,當然為燕國擔憂;她又是齊國的女兒,不管如今的齊國已與她沒有多大幹係,她仍視自己是齊國的女兒,又為齊國擔憂。每當兩國有所風吹草動,姬丹對她便沒有好臉色。但她不恨他,她頗理解姬丹的內心矛盾和痛苦,當然,也自歎老天不公。
進入中堂,燭光閃動,照著姬丹一副憔悴不堪的麵容,燕薑從沒見過姬丹這種樣子?姬丹好象總是那麼坦蕩從容,那麼勇敢無畏,就是天大的事,也不大見到他慌亂。可今天——今天?唉!她不好去問,姬丹從不讓她過問軍國大事。
“事情難道真的就到了這麼嚴重嗎?”她不想問,但還是問了。她太著急了,她真的有些著急了。
太子丹沒有理她。
一股怒氣衝上心頭,“都什麼時候了?”她叫道,氣上心來。加重了語氣說,“我知道,你的事,不要我管;說實話,我也不想管!但我的事,你說怎麼辦?”她提高了嗓音說,“季姬怎麼辦?我怎麼辦?難道你還想再一次地把我丟到秦軍手裏,讓我一個女流,再一次去麵對強秦,讓我再一次地去與之周旋……”
太子丹咬緊了牙關,他感到了一陣屈辱。
“我想,我的丈夫,大名鼎鼎的燕國太子,就這樣地擔負起了他的責任!就這樣地保護了他的妻子,保護了他的女兒,你幹得多出色呀!我想,我和我的女兒,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以完全不必為自身的安危擔心了!”她氣極,連刺帶諷地責罵道。
“你說話呀!”燕薑突然發作了,她這時真的恨死了嫗丹。抓住姬丹,搖著他。
太子丹一把把她摔開,抽身站起,罵了聲:“婦道人家!”
“姓姬的,我告訴你,別的我全不管。這次,你要是再一次害了女兒,我就和你拚了!”
“姐姐!”授衣夫人拉拉她。
燕薑夫人忍不住,眼淚就撲撲地掉下來。接著便泣不成聲。
此時,遼東城中,一隊隊燕代軍士正在行動。“但凡敢抵抗者,一律格殺勿論!”代王趙嘉代燕王喜下達了非常明晰的格殺令。
太子府中,北門晨風在巡視,太子丹非常器重他。北門這人按說不應該加入到這諸侯紛爭中來,他這人天性閑適。他至所以被卷入,是受師傅之命,師傅又是受荊軻之托。隻是一旦卷入,他就十分格盡職守,他就象一匹剽悍的狼,警覺且不知疲倦。遠處是難民的啼哭聲和車輪的滾動聲,再細聽,是風聲,是清風過後的蟲鳴,是大地喧囂了一天之後複歸於彌散般的平靜。在中堂,他看見燕薑夫人還沒走,“都什麼時候了!”他想。
燕薑夫人看到他,目光一亮,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來。指著北門晨風對太子丹說:“你不可以把季姬托付給他嗎?”她又轉過臉來,對北門晨風說:“北門將軍,你能不能在最危險的時候保護我的女兒?”
“北門!”太子丹忙製止她。
“你想幹什麼!”燕薑憤怒地對太子丹叫了起來“這與你何幹?”
北門晨風沉默。當時年青氣盛的他,哪裏會想到一個女人的絕望?再說他到這裏來,也不是為了保護什麼公主來的。退一萬步講,就算不是為了師傅的囑托,不是為了對荊軻的承擔,就算是為了自己,他也不會去聽從一個女人的命令。遊走諸侯幹什麼?遊走諸侯是幹男子漢該幹的事,是要聽從君王的召喚,去赴國之危困,雖也有懲惡揚善……,但在目前這樣的時刻……。現在,他唯一的責任就是保護太子,使他……。正這樣想著,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異動,一種不尋常的異動,憑著一個劍士的本能,他感到了。他猛地拔出劍來,一手擋開夫人,焦躁地叫道:“太子!”這時,巨大的叫殺聲就從前門衝殺進來。大把的火把把整個太子府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奔逃聲,驚叫聲,兵器的撞擊聲。“娘的!”一瞬間,他全明白了。
燕薑夫人這時麵色慘白,渾身發抖,她緊緊地抓住北門晨風的手臂。太子丹跳了起來,親兵護衛在他身邊。“北門!”北門晨風聽到太子丹叫了一聲,太子丹在護衛的簇擁下,身不由已地向廊外退去。北門晨風一手甩開太子妃,他要去護衛太子,沒想到,倒地的太子妃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以一個女人所能有的絕望叫道:“先生救我女兒,先生救我女兒!”這女人突然象瘋了一樣。燕代親兵已從甬道殺進中堂,逢人便砍。女史侍書早已被砍倒在血泊中,她那雪白的乳房和腹部以及那女人特有的部位,一古腦兒地翻了出來。在暴戾的前麵,一個才貌雙全的弱女子,是無法保護自己的尊嚴而免受淩辱的。
北門晨風見這些親兵向他和燕薑夫人撲來,自己又被夫人拖累,再也容不得去思想了(瞬間將定格)。隻見他輕抖手腕,寒光一閃,劍從燕薑的咽喉直入她的心髒,幹淨利落得如入無物之境一樣。在燕薑夫人手鬆開的一瞬間,一向感情冷漠的他,突然感到有一腔悲憤從胸腔中噴出。他握了握燕薑夫人的手,一劍橫過,擋住刺來的劍戟。這時,他看到燕薑夫人,是,也許不是,奇異地笑著的抽搐著倒了下去。
“姐!”一聲刺耳的尖叫。
他好象聽到了,卻什麼也沒聽到。
北門晨風跪下一條腿,用手抹上夫人的雙眼。然後就地一滾,滿腔的悲憤全凝聚在手上,隻見他擋開劍戟,一躍而起。轉身、撲擊、騰躍、再一蹲一躍,殺出重圍。前麵正是一個軍士殺向後庭,他一劍將其刺倒。這時太子府到處都是火光和呻吟,屍身狼藉。他朝乳母房衝去,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北門將軍,北門將軍!”定睛一看,正是乳母,摟著一個孩子。北門晨風一把抓過季姬。季姬大聲號哭著。“小心!”乳母叫道。而這時,火從內庭中燒了過來。燕代親兵已經殺入。他一手挾著孩子,一手持劍抵擋,形勢萬分危急。這時,西園池畔外,太子丹已被包圍在重圍中。連攻殺他的親兵也轉身向那方向殺去。殺聲很激烈,且無畏,撕裂一般。北門晨風知大勢已去。火光中,他看到太子丹已經倒下,不由得長歎一聲,趁著敵手朝太子丹殺去爭功的時候。他轉入後園,登上望樓,這是他平日注意到的,望樓對麵有一楓楊,一枝橫過。他拋出飛鷹爪,夾起季姬,猛地一躥,墜到對麵的府邸中去,趁著夜色,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