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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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
肖院。
小院。
明月下的肖傾宇。
小院中的無雙公子。
肖傾宇現在就是自己一個,躲在院子一角落。
他吹簫,時斷時續,絲絲縷縷,主調隨風逝,無端韻曲成。
奏得很幽怨、很淒傷,也很動聽。
簫聲中,帶著寂寞與哀愁。但隱隱透露著的,還是淒厲的抗爭、血流的掙紮。這簫聲聽得久了,不知怎的,竟會使人無端端毛骨悚然,心驚膽顫。
也會在淒愴中,忽然有點心驚。
一如青鋒劃碎七尺冰。
那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時險時驚,忽斷忽續,餘音嫋嫋,不絕如縷,靜水流深,滄笙踏歌,三生陰晴圓缺,一朝悲歡離合。
正在最高潮部分,簫聲戛然而止。
“公子,夜深了。該回屋歇息了。”一個大漢走到肖傾宇旁邊。他身長七尺,粗壯高大,麵龐木訥,敦實憨厚。隻是他兩個太陽穴高高突起,呼吸綿長,足下點塵不染,一路走來卻無半
點聲響,竟是個不可多得的高手!肖傾宇沉吟半餉,繞著金線的右手緩緩捋過鬢下一縷長發,雍容而又寂寞。“公子……”大漢欲言又止。“勞叔,今晚月色不錯,我想多看一會兒。”對這
個如兄如父的仆人,肖傾宇的語氣異常客氣。勞叔看出他仰望月夜時眉間的寂寞。
“公子,是不是在想今早那個方小侯爺?”勞叔慈藹道,“方小侯爺乃當世人傑。公子身邊一直沒什麼朋友,若是方小侯爺能與公子結為知音,老仆會替公子高興——”“這種念頭最好
想都不要想!”肖傾宇麵容冷肅,沉聲道,“否則我們連怎麼死都不知道。”
肖傾宇皺著眉。
他皺眉的樣子仿若明月照亮天涯。
勞叔了解他的公子。這人,擁有經天緯地的才智,擁有與之匹配的胸懷,卻自小雙腿盡廢,不利於行,怎叫人不心生歎息?
肖傾宇雙手相扣,寂寞如常地坐在那兒,仰頭望月。
月色下,他依然冷。
清。
兀自衣不帶水。
八風不動。
他望著那輪圓月,突然幽幽歎了口氣。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還以為隻有我一人憂心勞神難以入眠,沒想到肖兄跟我同病相憐啊。不知肖兄為何望月歎息呀?”一個紅巾批頸的瀟狂男子出現在圓月之中。他斜坐在屋頂。
白衣,黑紗,那條長長的鮮紅的領巾被風吹得獵獵飛揚!巨大的、滾圓的、妖異的月亮靜靜照在他身後,他仿佛是從圓月中出現!
“公子!”勞叔心神一緊正待上前,卻被傾宇揮手阻止,他不動聲色道:“頂上夜寒風高,小侯爺不冷嗎?”“嗬嗬。”方君乾笑得邪氣,魅惑,不可一世。他的美糅雜著邪媚,卻不會
讓人覺得脂粉氣,反而有種張揚的英武。足下一頓,人已輕飄飄從月中樓頂飄然而下,落地後悠然一轉,正站在肖傾宇麵前。隻見黑發飛揚,紅巾翻舞,臉上掛著的邪魅微笑直可顛倒眾生。
連肖傾宇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方君乾抱拳微笑:“那我就多打擾了。”
“這麽晚了,小侯爺好雅興。”肖傾宇領他進書房,“勞叔,煮泉水迎客——小侯爺,今天樓裏新到了雨前龍井,小侯爺有口福了。”方君乾發現,肖傾宇住的小院,所有房間都沒有門
檻——這大概是為了方便他日常進出吧。有門檻,輪椅進出會很不方便。
焚香除念,洗杯去凡,玉壺養湯,甘露潤茶……
白衣少年一舉一動優雅出塵,氣質非凡。
待泉水二沸之後,少年提壺振袖——隻見一線泉水衝破綠茶,白瓷杯中,一團輕綠翻騰。
水壺有節奏地三起三落,清幽茶香沁人心脾。
待浮在水麵的茶葉慢慢沉入杯底後,少年抬手一笑:“衝水鳳凰三點頭,肖某向來客致意。”
方小侯爺心急道:“本侯聞著茶香就已經亟不可待了,傾宇趕快‘奉茶觀音捧玉瓶’吧!”(注:佛教故事中傳說觀音菩薩場捧著一個白玉淨瓶,淨瓶中的甘露可消災祛病,救苦救難。
主人把泡好的茶敬奉給客人,我們稱之為“觀音捧玉品”,意在祝福好人們一生平安。)
肖傾宇雙目一亮:“原來小侯爺也是懂茶之人。”
“過獎。”方君乾接過肖傾宇遞來的白瓷茶杯,深吸一口茶香,那從未有過的香氣讓從小就品慣百茶的他也忍不住為之傾倒。
肖傾宇正色道:“茶德四字,‘理、敬、清、融’,品茶可使人心靜氣平,清和寧定。古人有雲:‘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鍾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
可得知矣。中澹閑潔,韻高致靜(宋徽宗趙佶)’,所言甚是。”言畢,抬手一飲,閉目略回味。
方君乾靜了靜心,也跟著細品杯中之物。
一股至清至醇,至悠至遠的韻香自上而下透徹心扉,方君乾霎時如醍醐灌頂。
心馳宏宇,神交自然,物我兩忘,回味無窮。
方君乾睜開眼睛,苦下了臉:“糟糕。”
“呃?”肖傾宇抬頭看他。
方君乾一臉苦相:“飲了此茶,天地間都不知什麼可以入口了,如果我以後喝不到可怎麼辦呀?”他靈機一動,馬上厚著臉皮道,“要不我以後天天來,咱們以茶會友陶冶心性,豈不人
生一大快事。”
肖傾宇氣樂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又不好得罪他,於是馬上轉移話題:“小侯爺今夜怎會光臨寒舍?”
方君乾麵色一黯,擱下手中茶盞:“天镔來犯,我大慶泱泱大國居然無一人敢主動請戰,我睡不著,聽見傾宇公子月夜吹簫,便聞簫而來了。”
肖傾宇似歎息又似譏誚:“高第良將怯如雞。將門一代不如一代,朝中又缺少將才,武不足以安邦,國之頹勢。”方君乾怒極反笑:“我今早向陛下呈遞了《士卒提拔晉升十二策》,結
果被一幫老臣批駁得體無完膚,說此策動搖國之根本,還說亡大慶者定為我方君乾,他們不惜一死也要阻止此策推行。”
肖傾宇一驚:“《士卒提拔晉升十二策》?莫不是民間傳聞甚廣的兵卒選拔政策,凡立戰功者,即脫離賤籍。士卒作戰英勇者,不論出身,隻憑戰功封官封爵?”
“正是。”方君乾麵如沉水,自嘲道,“你也覺得我大逆不道吧?當今各國都遵循世襲製,貴族是國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曆代官吏將領,都從中選拔,而且對王族數百年來忠誠無
比。此策一出,權貴豪門勢力必會大大削弱,皇權無人擁護,必導致王基動搖,而民間有實之士卻可憑此登堂入室,與將門子弟公平競爭,乃至分庭抗禮……到時,恐國將不國矣!”
“荒謬!!”肖傾宇一拍扶手,目光犀利如電!“此乃造福萬民之舉,功在千秋!“
方君乾怔愕。靜靜看了他一陣,方君乾眼裏浮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笑了一笑,笑意裏有澀味,神色卻很有點落寞:“隻有你…隻有你支持我的策論!……”
肖傾宇端起茶盞,真心道:“此舉利國利民,小侯爺有功於社稷,那些反對之人鼠目寸光,小侯爺不必放在心上。今夜肖某以茶代酒,敬小侯爺一杯。”“不,是我要感謝你才對。除了
你,誰又能看懂這十二策的真正精髓所在?!”方君乾舉杯一飲而盡,“連父親都對這十二策異常反感……”
“王爺怎麼說?”
“他說龍生龍,鳳生鳳。賤民就是賤民,哪裏有什麼才能,要從一群麻雀中挑出鳳凰,簡直就是妄想……”
肖傾宇纖長的手指輕輕磨蹭著光滑瓷杯:“王爺這麼說未免武斷。俗話說的好,英雄莫問出處。”
“妙!”方君乾驀然爆出一聲大笑,以手擊床,讚道:”這一句真是精華。哈哈,肖傾宇,隻有你才能說出這樣精彩的話來。我一直都想用一句話概括十二策的主旨,可惜不是用詞太過
艱澀難懂,就是過於繁悶冗長。難得你竟能一語破的。”注視肖傾宇,惺惺相惜,無限感歎。
肖傾宇繼續道:“小侯爺目光卓越之處,在於擬定這道十二策的出發點。”
方君乾麵容一整:“請閣下說仔細些。”
“因為小侯爺的出發點,並不僅僅是從大慶之王的觀點看問題,而是從天下霸主的高度來考察人才的問題!”
此語一出,方小侯爺不禁動容!
肖傾宇神態恬靜:“將選舉官吏將領的範圍,擴展到軍隊與平民中,這使國家有機會吸收更多的人才……如果大慶堅決推行此舉,不單大慶子民,怕是各國民間人才都會蜂擁而來。屆時
我大慶不費一兵一卒,兵不刃血便可成為天下霸主。”
“真是奇怪……我們明明相識沒幾天,卻有種認識了一輩子的感覺……”方君乾盯著肖傾宇,認真道,“人家都說彼此有緣會一見如故,我一直不信。但是現在,我信了……”
當他收起那漫不經心的微笑,一股熠熠的風采瞬間灼亮了他的眼眸。他顧盼神飛,眉宇舒展,揮手間氣度瀟灑,談笑間淡定自若。整個人像是一團火,燃燒著近乎妖異的魅力。
這樣的方君乾,連肖傾宇亦忍不住讚歎一聲。
也許,玩世不恭隻是一個麵具,一個偽裝。
“所謂的唯才是舉,就說明了人才的重要。治國治國,隻要令人才各司其職,國家自可垂拱而治……”
對方君乾來說,肖傾宇是一個非常難得的聽眾,和肖傾宇聊天是實在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在以前,方小侯爺也和別人談論過自己的政見和主張,但那些人,要麼根本對他的見解沒有一絲興趣,要麼嗤之以鼻,要麼不懂裝懂,說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甚至有些人根本不關
心你在說什麼,總愛用一幅不以為然的語調打斷別人的話,然後把自己的話題轉移到可以滿足他們那可憐的虛榮心的方向上,他們隻需要聽眾,而他們自己最不願意的也是做一名聽眾。
而每當這時,方小侯爺便會順水推舟由話者變成聽眾——因為不願意把自己的口舌浪費在他們身上。
但肖傾宇卻不是這個樣子,肖傾宇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他極少在別人談話的時候打斷別人來炫耀自己的出色,很多時候,肖傾宇都是微笑著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但這個傾聽者並非隻會在一旁默默聆聽,偶爾點頭附和,在很多關鍵的問題上,他都能三言兩語道出自己的深刻見解,往往這些意見是一針見血的。兩個人從朝政格局軍國大事,可以談論到江湖趣聞小道消息。
方君乾知道他不良於行,但聽他閑閑道來,宮中掌故,江湖勢力的神秘所在,如數家珍,深悉熟解,毫無難度。方君乾忽然覺得,麵前這個肖傾宇身上似乎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在和這
個人交談的時候自己會對他有一種很本能的信任,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當他在認真聽你說話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而當他和你討論問題的時候你會覺得找到了知音。
知音……
夜已深,月倚牆。小院中桃花紛飛飄落,暗香浮動月昏黃。
方君乾輕拈茶杯,溫和坦誠的目光直視肖傾宇:“我一直把你當作朋友,”他說,“沒想到你卻是我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