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毓岫長夢——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第一章故人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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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荃慢慢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清涼的床上,紗帳若隱若現,如淡雲輕煙般阻擋著視線。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淡淡的香彌漫在周身,明明是溽暑時節,卻全然不覺。臨窗的長案上一對青瓷瓶中各插一束才綻的花枝,一束緋紅,一束淡黃,卻叫不出花的名字。綿而不絕的清香是否就是這兩束花的香?而香氣明明是在近身之處。紗窗外一片通亮。
床側坐於矮凳上肘搭床沿支著額頭的青衫小哥似已迷盹,近在咫尺,連他那濃密的睫毛都清晰可數,疏朗的眉毛斜向鬢邊,嘴角似乎微微一動,難道已在夢中。陳荃動動嘴,卻發不出聲音,抬手想觸他醒來,骨節酸痛的瞬間手掌撐在青衫小哥手背上。青衫小哥醒了。
“公子醒啦?我去叫師父。”青衫小哥兩步跨至屋處,在對另一個人說,“師兄,趕緊去請師父,公子醒啦。”
厚重的聲音回道:“真的,這下好,你終於不用半夜三更起來啦。”有離開的腳步聲。
青衫小哥複回身來,撩起紗帳:“你不要動,師父交待過,隻要你醒來,就讓你喝下這碗清露飲。”
陳荃想坐起身,才抬起頭便是一陣眩暈,青衫小哥扶住他的肩頭:“說了不讓你動。”按他重新躺好,隨手端起方幾上的青瓷盞攪了攪盞中之物,一勺勺地遞至陳荃嘴邊。如糜似粥,清爽微苦,餘韻又有幾分甘甜。即便常日裏再挑剔杯盤碗盞的陳荃此刻隻能任人擺布。眼前的小哥眸清目明,觀之可親,仿若畫中人。這樣的人侍候自己,怎麼會錯。隻記得戰馬驚奔中,自己便鬼使神差地滾落鞍下,然後摔至草叢之中,愈滑愈快……
“再喝口水。”青衫小哥換了隻白瓷碗,陳荃依順著。
隨著一陣腳步聲,一位執白色拂塵的道人模樣裝束的玄衣老者已走進屋門。青衫少年迅速起身施禮道:“見過師父。”順勢接過師父遞過的拂塵,侍立一旁。
陳荃想要起身,旋即又落於枕上。
老者按住陳荃肩頭:“公子莫動,明日此時即可起身,待老朽再為公子探脈,好用藥調理。”老者順勢坐於床沿撩起陳荃的寢衣搭在脈上。看似清瘦的老者,指間卻頗有力量,完全不同於曾經見到過的切脈診病,似有一股微力輸入體內。陳荃雖然發不出聲,依然動著口形:“多謝先生。”
微閉雙目的老者麵容略輕鬆些:“公子已無大礙,尚須臥床幾日,兩個時辰之後可進食。樂翔啊,侍奉公子多喝水,暫不可大動。”
“遵命。”樂翔與陳荃四目相對,“公子才喝下清露飲,辰初已為公子擦拭過身子,現在該為公子按揉筋骨了。”
老者剛要起身,被陳荃抓住手掌:“先生,我這是怎麼啦?這是哪裏?”聲音虛弱。
老者輕捋須髯,即使陳荃的聲音極輕,他依然可以聽清:“公子身中斷腸穀煙瘴惡毒,如今已無性命之憂,隻需調養些時日即可痊愈。有小徒侍奉公子,請公子大可放心。”
“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恕在下不能施禮。”陳荃仍然抓著老者不放。
“公子不必客氣,隻須安心將養身體。”老者拍拍陳荃的手背,陳荃才鬆開手。
“樂翔啊,好好看護公子,我會讓你師兄未時送膳食過來。”師父接過拂塵飄然而去。
青衫少年樂翔再次麵對盯視自己的陳荃時,有些不知所措:“公子隻管安心休養,這裏是毓岫山莊,尋常人是找不進來的。”
毓岫山莊?陳荃即便身居千裏之遙的錢唐也早就聽說過“毓岫有神仙,穿雲破霧嵐。遙遙知何處?綠水青山間。”這樣的歌謠。誰曾想,竟然會有一天流落到毓岫山中。
“為了公子能早日行走,師父交待過我該為公子舒通筋骨啦,請公子見諒。”樂翔在床前鋪下茵席,直跪下身子,隔著輕柔的寢衣從陳荃的肩頭開始揉捏起來,醒來的陳荃再無睡中的自然,樂翔手到之處隻剩僵硬,三日來幾乎熟悉了他身上的每一處部位,此刻竟然無從下手。
“不必麻煩,我自己可以活動。”陳荃無法忍受來自陌生男人的接觸,尤其是身上隻剩一件寢衣時。
樂翔隻得收手,端過白瓷碗,試探著,陳荃又喝了幾口水,懵懂中睡去。
從十四歲就跟隨自己衝鋒陷陣的棗紅馬驌殺,竟然於陣前驚蹶,直接躥至山頂,仰天長嘶,奮蹄而起徑直把陳荃掀落鞍下,然後便是墜落在濕滑的草叢中,霧氣氤氳中似有流水之聲。終於浸入冰冷的江水中,沉重的鎧甲加快了沉沒……
當陳荃再次醒來,隻見樂翔正襟危坐於那個矮凳上,似乎預知他會隨時醒來。試著抬起手:“樂翔,扶我起來,好嗎?”
樂翔探身過來托起陳荃的後背,寢衣滑落,陳荃終於坐起身,樂翔在他身後加了個靠枕,抻蓋好寢衣。
陳荃終於意識到身上未著一件衣裳:“我的衣裳呢?”
“都在床側的衣架上,公子放心,都已洗淨晾曬好,等公子可以下地,再穿不遲。公子的鎧甲寶劍都在外間。”樂翔都聽到了公子腹中饑腸轆轆,尋思著師兄該送飯來了。
“實在過意不去,我想穿上件內衣,這樣不好。”陳荃指指自己光滑的胸膛。
樂翔早已意識到,起身從衣架上取下那件質地柔軟的白絲斜襟內衣,小心地為他穿上。陳荃已是滿頭大汗,樂翔再次為他擦拭。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
“這麼久!多謝你師徒救命之恩,日後定當重謝。”陳荃依舊麵無表情。
“師父治病救人從不收分文,公子隻管安心養病。”樂翔看看門外,“公子要是餓,我去催一下飯。”
陳荃搖搖頭:“告訴我煙瘴惡毒還有斷腸穀,我想早一些離開。”
“公子墜江處正是斷腸穀,一年中數這個時候的煙瘴之毒最厲害,穀中的雲霧可不是水汽,是煙瘴。隻要闖入穀中的人,沒有活著出來的。公子從山頂跌落,然後入水,恰好被我與師兄看到,是師兄下水救的你,我負責劃船,然後就全由師父救治啦。”樂翔見到提著兩個食盒的師兄一出現,迅速起身迎上。
“這個是公子的,這個是你的。”師兄囑咐道,“師父說先伺候公子用飯,他的湯必須熱著喝下,然後發一身汗才好。”
“好的。師兄也一起吃吧。”樂翔接過提盒。
“我還要回師父那,你們慢用。”師兄退出房間。
陳荃實在是餓了,分不清是藥還是飯,藥香飯香夾雜在一起,兩碗粘稠的紫米粥便落了肚,而陳荃的目光依然還在食盒上。食盒下層是一盤奶白果肉,滑而不膩,確是在叔父府上未曾吃過。
“這是山中特有果品,名為穹隆瓜。這個時節剛好成熟,師父隻在招待貴客時才命人去采摘。”樂翔介紹著。
“那要是此時無客來訪,就不采摘了嗎?”陳荃以為如此可口的果品幾乎可以成為貢品直貢京城,看來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也唯有此才會養育出眼前如此清新脫俗的少年郎。
“隻摘兩個,師父與師伯各食一顆,餘下的風幹後治成藥材。”樂翔侍候陳荃再次服下一碗清露飲,才坐在一邊獨自用飯。
一個年紀更小一些的少年取走食盒。隨後,樂翔的師父再次出現,依舊仙風道骨般。
陳荃直起身雙手一揖:“仙師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他日定當重謝。”
“公子言重啦,哪裏會有仙師,老朽隻不過是山野村夫,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公子本就是習武之身,自然會比常人好得快些,最多明日,公子便可下地行走。有小徒樂翔侍候公子,公子大可放心。”仙師未曾有落座的意思,“老朽不打擾公子休息啦,明日辰時,老朽再來為公子診脈。”
“仙師,請留步。”陳荃似要撩開寢衣下地,被樂翔攔住,“仙師也不問在下所係何人,來自何處,若為歹人,也要傾囊相救?”
仙師並未回身:“公子的甲胄佩劍都已說明了身份,此處雖為大梁國西界,但老朽身為大梁國民,自然心係梁國。但,醫者則醫天下病患,百姓無國籍,均為弱者。請公子安心在此休養,待公子痊愈後,老朽自會派人護送公子離開,回到公子該去的地方。”
“如此,多謝仙師。”陳荃目光深邃。
清晰地記得與武陵王蕭紀的軍隊對峙時,堂兄被敵方一員猛將挑落馬下,生生擒去,此刻不知吉凶。與叔父師父行軍打仗兩年中從未遭遇如此敗績,即便是馬驚落崖,終不光鮮,如今又與軍中失去聯係,或許接到消息的師父以為跌落山穀的徒弟定當凶多吉少。目光暗淡下來的陳荃突覺腹中絞痛:“樂翔扶我去茅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