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殺重置係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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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很美好,但下輩子,我不來了。
*
今天又是個雪天,早上醒來就看到天地悠悠落了一層薄雪,隻是景色淒涼,像美夢醒來後一霎那的失落。
不過我沒等我落寞多久,薛奢就又在外麵敲門:“老板娘您醒了嗎?老板娘誒?”
本來想假裝沒醒,不想麵對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等他叫到第三遍的時候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別喊了你,就算我沒醒也被你喊醒了好嗎?”
門一拉開,對上薛奢一張洋溢著璀璨笑容的俊臉。他露出兩顆潔白的小虎牙,鼻尖離我的臉隻有一線之隔:“有客人來啦,老板娘。”
雖說一大清早就能看見美男子還是很容易心情美麗,但誰都不願意早起不是嘛。
我找到放在床頭櫃上的珍珠發卡攥在手心,一邊把頭發束起來一邊往外走,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一個瘦小的女孩子正安安靜靜坐在櫥窗前的圓桌前。很奇怪,她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病號服,外麵隻披著一件很薄的外套,就像從醫院裏偷偷跑出來的一樣。姑娘生得很美,可神情卻異常憔悴,即使她隻是坐在那裏,一股樹葉腐爛在泥土裏的死氣還是撲麵而來。
我在心裏嘀咕:這姑娘是死著還是活著?直到她看到我後從椅子上站起來向我鞠了一躬,然後自報家門:“您好,我叫周錦書,是H大的大三學生。”
哦?我回頭看一眼薛奢,眼神示意:你校友嘛這位是。可他仿佛和服務器斷開連接了似的,隻一味雙眼含春的望著我,絲毫沒看出我眼神的半分含義。
這傻子,我就多餘試圖和他建立心靈感應。
視線轉回到麵前這位周錦書姑娘身上,我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薛奢恰時把一早泡好的兩杯蜂蜜紅茶端過來。周錦書道了聲謝,可接下來彎眉皺了又皺,眼簾垂了又垂,半天沒吱聲。
我稍微把臉的水平線放低一些和她平視,盡力把語音語調放得柔和:“你放心大膽的說,別擔心。我見過的牛鬼蛇神海了去了,無論你說出什麼事我都不會覺得奇怪的。”
這句話像給了她一顆定心丸,小姑娘一直緊攥著衣裳下擺的手慢慢鬆開了,囁嚅道:“我……我想問您的是,我現在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啥?這是什麼問題?
我有點愣住了,但半分鍾前剛說過無論她說出什麼我都不會覺得奇怪,隻能趕緊把自己大驚小怪的樣子撤回:“你……你問的是生理意義上的活著還是死了嗎?”
周錦書把雙手放在桌子上,十指緊扣,像是在極力控製著什麼很難自控的情緒和行為。半晌,她下定決心一樣把一直縮在袖口裏的手腕放在我麵前,那上麵有一條蜈蚣似的、因為縫合而歪歪扭扭的傷疤。看起來像是新傷,時間絕對不超過一星期。
“我有重度抑鬱症,幾天前我割腕自殺了。”
那道傷疤的確深可見骨,我不知道人究竟是有多不想活著才有這樣的勇氣割下去。
周錦書說著,放在我麵前的那隻手像脫離了她的身體一樣微微顫抖,她的聲音漸漸帶上哭腔:“我的記憶隻停留在我還躺在浴缸裏剛割下這一刀的時候。可等我醒來,我發現我還在浴缸裏,手上的傷竟然也恢複了。”
一直像小跟班似站在我身後安靜聆聽的薛奢默默離我更近了些。可周錦書的敘述還沒完,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青白色的臉也漲得越來越紅:“然後我又割了一次腕,可醒來之後我竟然還在浴缸裏,而且每次割腕昏迷後醒來我都依然躺在浴缸裏,一直重複到今天。今天我不想再死了,我想好好活著。所以我沒割腕,我從浴室裏逃出來,打開門,發現我竟然是在醫院裏。”
事態正朝著越來越離奇的方向發展了。其實我第一個反應是她會不會隻是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裏,但她那道猙獰扭曲的傷痕又提醒我這的確就是血淋淋的現實。我麵前的小姑娘說著說著就流出淚來:“我從醫院裏逃出來,一路回家,可家裏沒人。我好害怕,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說著,她忽然緊緊攥住我的手,一雙溢滿了熱淚的杏眼看著我:“然後我想起以前聽我的學長說,東山路有一家香料店,那裏可以通陰陽曉人事,所以我就過來找您了。”
我把另一隻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別怕,我馬上就幫你。”
望著女孩憔悴伶仃的麵龐,我想到的卻是其實所有出生的人都是幸運兒。你從上萬億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順利出生,平安長大,如果更幸運一點,說不定還會碰到很多愛你的和你愛的人。風霜雨雪,霧靄山嵐,這是未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根本無緣看到的景物,即使你已經習以為常。
就算真的艱難困苦到撐不下去,人真的就會如此輕易就放棄自己的生命了嗎?
我靠近周錦書,凝神靜氣的感受著她的氣味。她的身上帶有醫院繁忙而濃厚的死氣,還有割腕前殘留在傷口處的沐浴乳的香味。這本不是什麼難聞的味道,可我卻一度呼吸困難,甚至眼前漸漸聚集起淚水。
窗外的雪紛紛揚揚又大了起來。萬物皆白,我聽見身後的薛奢輕輕歎息道,今年的冬天,好像真的有點冷了。
「1」
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有些人生來就是受苦的。
媽媽因為生我難產而死,我先天左耳就失聰,而且脖子後麵長了很大一塊胎記,鮮紅色的,導致我從來不敢把頭發像別的小女孩一樣高高的束成馬尾。不過有沒有馬尾我都不是很在意,比起我這一生的遭遇,這些隻不過是我最平平無奇的厄運。
*
因為不太合群,總被其他小朋友欺負,五歲的時候我被爸爸送去了別的幼兒園。我印象中的爸爸一直都很忙,忙著賺錢,忙著贍養奶奶,忙著生活,可唯獨沒有時間陪我長大。他每天隻負責早上把我送過去和晚上把我接回來,其餘一概不聞不問。
我還記得新幼兒園的老師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姓齊,個頭不高,耐心很好的樣子,每天都是笑眯眯的模樣。他會在別的小孩子嘲笑我的胎記好醜的時候告訴他們不要這樣說別人,會在我被欺負著被推倒的時候扶我起來、給我擦眼淚,還會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在我的碗裏多放一顆奶糖。
我覺得他是除了奶奶以外,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直到有個夏天的傍晚。
那天已經到了接孩子回家的時間,別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媽媽牽著抱著接了回去,隻有我還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教室裏的小板凳上。齊老師收拾完活動室後回來,發現我還在教室裏沒人接,於是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小錦書,你的爸爸還沒來嗎?”
我搖搖頭,委屈的哭了起來。齊老師把我抱起來,然後給我爸爸打電話。我記不清他們都說了什麼,隻記得那天應該是我爸爸突然去外地出差了暫時沒辦法回來,希望我今天晚上住在幼兒園,明天他就讓奶奶接我回家。
之前也有小朋友在幼兒園住宿過,這沒什麼。齊老師連聲說著好的您放心。掛斷了電話後,他抱著我走進給孩子們預備的寢室。牆壁是藕粉色的,窗簾是天藍色的,床單是鵝黃色的,四麵牆壁上還貼著米老鼠唐老鴨的貼紙。
齊老師抱著我,走向床榻。
“錦書好可愛,老師好喜歡錦書。”
我的臉搭在他的肩膀上,兩隻手攀著他的手臂,感覺他的心髒跳得很快。齊老師坐在床邊,然後把我從他的身上摘下來。他親親我的臉蛋,笑眯眯的問:“老師對你好不好呀?”
我使勁點頭:“好,老師對我最好了。”
他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固、扭曲。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直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衣服上,一點一點的脫掉。
“既然老師對你這麼好,那你也應該對老師好,對不對?”
*
我太年幼,那天發生過的事我已然記不得。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感依然停留在我的觸覺記憶中,在我有限的生命中,那必然是數一數二無法承受的劇痛。那個時候我不懂:難道對一個人好的方式就是傷害自己嗎?就是要很疼很疼、像被撕碎了一樣才叫對他好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至今還不清楚。
後來我死活不願意再去那家育兒園,爸爸很生氣的罵我,說我給他添麻煩。我倔強的坐在地上不肯哭,也不肯告訴他齊老師對我做過的事。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家這邊出了很大一樁案件:一名男幼師涉嫌猥褻兒童被依法刑事拘留,案發時正好被園長目睹。後來據他自己交代,他從業五年做案七次,每次都是挑親子關係冷淡、容易被疏遠的孩子下手。
電視裏主持人字正腔圓的播報著新聞,提醒家長要更多關注孩子,嗬護親子關係。我看著電視,想哭的心情已經在肉體的疼痛消失之後漸漸淡漠,可心裏還是很痛,尤其在看到這條新聞播放的時候,爸爸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