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世圖(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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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虜人第二天就撤退了,帶著剩下的姑娘們。像蝗蟲一樣將村莊啃食殆盡,然後轉眼就消失匿跡。
    安娉婷從那以後就成了瘸子,走路跛的樣子很滑稽。但沒人笑話她,因為她犧牲自己救了個孩子,她是英雄。
    可安娉婷還是很少出門了。她誰都不見,誰也見不到她。
    這又是個風和日麗的天兒,唐免像往常一樣的清早來給她做飯。高大挺拔的少年挎著菜籃子,笑盈盈的穿過布滿煤灰味的廳堂走到她的臥房。
    “娉娉,今天早點給你帶了炸菓子,王嬸特意給你多裝了兩個。”
    少年坐在她床沿上,小心翼翼拿出一個還燙著的炸菓子。從村西頭的王嬸攤子那跑到村東頭的刀匠家,這炸菓子還是燙手的。
    安娉婷早就醒了,但她沒動,也沒有理會唐免。
    唐免看著閉著眼睛假寐的姑娘,把炸菓子放下,搓了搓燙得發癢的手指。然後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拿出幾個滾圓的桃子:“我還帶了個桃子,你愛吃的,我給你剝皮。”
    這時安娉婷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窗外漸次飄落的枯葉:“你不用來了,以後也不用。”
    從進門以來就一直強忍著淚水的唐免用力揉了揉眼睛,還是笑盈盈的:“從小就是我聽你的,現在我不聽了,你要聽我的。我會娶你,知道嗎?”
    可她好像沒有聽到,也沒有看他。她把被子蓋過頭頂,徹底的不再讓他看到她的臉。
    安貴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長長的歎息:“阿免,我知道你和娉娉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可現在……你該找個清清白白,健健康康的女子為妻才是。”
    豆大的淚水墜落在唐免的衣領,滲成模糊的一團:“我不能放棄她,死都不能放棄她。”
    說罷,少年回頭,淚眼朦朧。安貴心裏一陣劇烈的抽痛:“做不成我家女婿,我可以當兒子養你。家產和兩畝地,都可以當你照料小女的報答。”
    唐免說道:“我什麼都不要。我隻求你幫我鍛一把劍,要削鐵如泥,永不折斷。”
    從始至終,安娉婷都沒有任何的反應。
    *
    血和淚橫飛的九月很快的過去了。
    北方初冬時節就已經很冷了,天一冷就容易下雪。安娉婷在院子裏喂雞的時候就覺得身子一陣一陣的發涼,抬頭看天的時候就有細碎的雪花飄落下來。她正打算回屋添衣服的時候,看到唐免又來了。
    他們相識就是初雪時節。一個五歲,一個六歲。
    她披著唐免的大衣鬥篷,兩個人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喝著唐母新釀的酒。每年都是這個時候釀好,他每年都會帶一壺過來。
    “明天我就要走了,可能要很久才會回來。”
    唐免說著,給自己倒滿一盅酒,給安娉婷倒了半盅:“本來不想給你喝的,知道你喝酒會難受一整天,但是這可能是最後一杯了。”
    安娉婷的神情淡淡的,好像根本不在意他說些什麼。她隻盯著那盅清澈如水的酒,手指在杯身上來回摩挲。
    “不問我去哪?”
    唐免不死心似的追問一句,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裏有淡淡的水光,好像再一眨眼就會凝成淚水掉下來。
    安娉婷抬起頭看向他,沒有血色的嘴唇顫了顫,可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好…沒關係。”唐免說著,捏了捏酸痛發紅的鼻子:“沒關係,隻要我回來的時候你別忘了我就成。如果…我還能回來的話。”
    安娉婷有些困惑的看著他,鼻尖微微的發紅。她看著他把酒一飲而盡,然後轉身就走。
    雪地上兩行腳印。
    安娉婷握著那盅酒,直到酒盅溫熱,她端起就一飲而盡。
    是水。
    最後一麵,都舍不得她喝醉嗎?
    她忽的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覺得剛才他好像和她說了什麼很重要的事。好像說要走?好像說不會回來了?好像說是要離開她了。對,是這樣。
    安娉婷用手蓋住發燙的潮濕的眼睛,轉身朝父親鍛劍的作坊走去。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隻是覺得應該去看看。
    父親的學徒正在鍛劍的熔爐旁睡著,熱酒還在爐子上咕嚕嚕的燙著。安娉婷沒有吵醒他,而是看著那鑄了一半的劍。
    “啊,娉婷姐。這是給唐免大哥鑄的劍,就快好了。”
    小學徒被安娉婷從外麵帶回來的冷氣猛然驚醒,揉著眼睛解釋道:“求您別和師父說我偷懶睡著了…好不好?”
    安娉婷說:“你去歇著吧,我來看火。”
    小學徒歡天喜地的跑下去睡覺了,安娉婷坐在他原本坐的位置上,靜靜地看著那好像永不熄滅的爐火。她想起這個熔爐裏出過無堅不摧的百煉鋼,出過削鐵如泥的樸刀,幾乎沒有什麼是鍛不出來的。
    其實她早就聾了。從她被唐免救回來的那天開始,耳朵裏除了噪音和蜂鳴就什麼都聽不到了。可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也不想被任何人可憐。
    他的愛意,她從未聽到過。
    安娉婷想著她這一生中遺憾的兩件事,一是不能替父親養老送終,二是不能做唐免的妻。如果能重來的話,她絕對不會在那天去河邊洗衣服。
    可如果她沒去,那受罪的怕就是那些孩子了。算了,還是她來吧。
    外麵小雪漸漸變成大雪,漫山遍野的雪白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著那飛舞的雪花,想著他曾背著她涉過千山萬水,為了摘春天開放的第一朵花。
    可這個人終究也要離開她了,她覺得他的選擇是對的。
    安娉婷拿起爐子上的酒壺,給自己倒滿一盅酒,然後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她起身,披好唐免留給她的鬥篷,慢慢的走進鍛劍的熔爐裏。
    我願用我性命,護你一生平安。
    我願與你再撞一盅。如果,我聽得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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