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今年第一場大雪來臨之前，滕桉死了。
      她用曾替我削過蘋果皮的水果刀割開了手腕，浸在浴缸的熱水中一直到連生命都枯竭。她安靜的靠坐在冰涼的浴缸壁外，臉向著浴室門口的方向，眼角淚跡幹涸，半張的口唇如同還有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那天我在滿浴室瓢潑般的血中抱起滕桉，她還穿著我們一起買的泰迪熊睡衣。我的粉色，她的藍色，此刻竟猩紅得刺眼。
      我晃著她冰涼僵硬的身子叫著她的名字。可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卻再也不會回答。
      她的存在就是我的痛楚。
      她的死去就是我的絕望。
     *
      滕桉的葬禮並沒有拖延很長時間，而這葬禮也不過隻是一場火化。她的雙親早已亡故，來殯儀館取骨灰的是她八旬的奶奶。老人在焚屍爐外哭得肝腸寸斷，我扶著老人的身子，一起眼睜睜看著穿著白色壽衣的滕桉被推進大火中，麵色鮮活得好像她隨時都能睜開眼睛。
      我的最好的朋友。
      我唯一信任的，愛的人。
      唐憬一身黑色西裝，胸前白色薔薇，緩緩落下一滴露水。
      我的愛人，如此深刻的愛著我的另一個愛人。
      我哭到再流不出淚水的眼睛，竟然又滑落了一滴冰涼的液體。我用手背去擦，是紅色的。
      她還沒有完全離去，我就開始深切的想念她。
      我愛她。
     *
      我還住在我們一起租住的房子裏，我總會覺得她還沒有死。好像我一翻身就能摸到她始終溫暖的手，或者是一推開廚房的門，就能看到她站在流理台前微笑著做獨家自創的茶葉戚風蛋糕。
      她死後的第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十四歲時候的她。
      她叫著我的名字，問我，為什麼不快樂。
      她死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夢見了十五歲時候的她。
      她在我被醉酒的父親毒打到快要暈厥的時候出現。然後我的世界一片血紅，從此天地浩蕩，我欠她一雙幹幹淨淨的手。
      我哭得撕心裂肺，從夢中痛苦的掙紮醒來。抱著她的枕頭顫抖哭泣。淚水腥鹹滾燙。
      突然出現的滕桉手中舉著茶幾上的水果刀刺進我父親的後背。一下，兩下，三下，直到他再也沒有了呼吸。
      美嚴，別怕，他死了，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了。
      她說著，淚水混著血水滴在我滿是傷口的手背上。
      是滕桉，替我殺了我的父親。
      是我害她，雙手染血。
    「五」
      “唐老師，唐老師，唐憬。”
      我在他的教員辦公室裏，幾乎泣不成聲：“她走了一個月，我夢見了她四十二次。閉上眼睛就是她，根本不能停下來的想念她。”
      唐憬的雙眼下還有明顯的陰翳，淺淺的淚溝無聲講述著他有多愛她。
      “我覺得她還在我身邊，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好像她就是我，我們是同一個人。”
      唐憬疲憊的說：“我會幫你的。畢竟你是滕桉最好的朋友，我會替她照顧你。”
      這一個月以來我一天都沒有停止過流淚，但從來沒有哪一滴眼淚，會比現在更加刺痛臉頰。
      滕桉，連我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心，都是靠你死後的施舍。
      我隻能在你的光輝和哀傷下，可憐兮兮的被我的心上人關懷。
      我連一個死人都比不過。
      “可是……我會試著愛你的，美嚴。”
      我還是沒有比過一個死人。
      但是我終於，可憐兮兮的有了和死人相比的資格。
     *
      唐憬第一次為我做催眠，我看到的是滕桉自殺那天滿世界的紅。一切曆曆在目，和我父親慘死時的紅一模一樣。我不知道我在完全深入的催眠中說了什麼，唐憬在我醒來後麵色非常沉重的問道：“既然你父親那樣虐待毆打你，為什麼在你父母離婚的時候不跟著你母親？而且還在他身邊，承受了那麼多年？”
      淚水再次突然的湧出眼眶。
      “……唐憬。”
      我躺在椅子上，淚水從眼角，緩緩的流進鬢角。
      “其實你，很像我的父親。”
     *
      我的父親，在沒有酒精的時候，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儒雅的男人。他很好，很有才華，也很英俊。
      唐憬不知道，連滕桉都不知道。我的父親，曾經跑遍整座城市，隻為了替我尋找一片四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