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祈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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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殘妝
路上隻聞大雪北風呼嘯,我被綢布蒙了眼睛不許窺看宮中一草一木。卷起車簾有雪粒打在我的麵頰,烙下一層又一層蒼涼。
沒有明媒正娶,沒有冊封大典,也將什麼都不會有。
到了預報為我居住的宮閣,有宮婢過來扶我下車。她的手卻在不能視物的我剛欲搭上時撤開,我直接從車中摔下,冰冷砭骨的雪從領口灌進衣衫,涼透心胸。
沒有人來扶。我在雪地中跪伏良久,忍痛重新爬起。
“你們倒真是像絕了。”
是白瓊玉一貫戲謔的聲音:“隻是銀月眉間有一顆豔紅的美人痣,你沒有。”
我踉蹌摸索著走了幾步,終有被埋在雪中的石塊絆倒,複又重重摔回厚雪千丈。
白瓊玉走近。龍涎香若即若離。他雙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提起,輕而易舉將我打橫抱起,步步走回房中。
他猝不及防拉下我蒙眼的綢布,隻見這求凰軒華貴奢靡得我睜不開眼,遠遠超過了昭儀禮製。白瓊玉言語間自帶三分笑意:“非朕允許不得出。除卻這閣子的方圓半裏,別想多踏出半步。”
我被他捏緊下頜,自己都聽得見骨節錯位的喀喇聲。我逼迫自己不準哭,才能扯出一個笑來對著他:“臣妾明白,但憑皇上做主。”
白瓊玉將我放在鋪有鴛鴦錦的床沿,忽然狐疑的看著我:“除了你,就沒有人知道銀月與那人私逃到了哪裏?”
焚香一絲一絲燃到盡頭。我笑著,但還是被捏痛有了紅眼眶:“是,除了臣妾便在沒有別人。請皇上莫傷到不相幹的人,可好?”
白瓊玉終是沉默。
若非那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我竟不知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大院還有最後的憐惜。
沒有奴仆在求凰軒,添置的炭火也在第三日用盡。一床薄被,在身上裹了幾層也是涼的可怕。我正蜷在緊閉床幃中取暖,忽聽舊門開合,有人匆匆走近。我以為是白瓊玉,而床帳甫一拉開,看到的卻是那天替我求情的帶刀侍衛。
他懷裏攏著一抱的炭,用布包好了放在我床頭。人高馬大的男人說起話來竟有些微的臉紅:“我,我知皇上待你不好。這些你先用著,若沒有了便在院中樹枝上係縷紅綢,我能看到的。”
我嗬出一口白霧,氤開他眉眼清秀:“我忍忍便就過去了。如若你惹怒皇上,不值得。”
他劍眉一蹙,如同馬駒一般純良無害的眸子:“人命大過天,怎麼就不值。”
我微笑,有脂粉幹裂簌簌而落:“多謝。你叫什麼名字?”
他耳尖泛著晶瑩的紅:“我是皇上身邊一品帶刀侍衛,我叫蕭千書。”
當夜白瓊玉便擺駕來了求凰軒,理完政事已是倦怠不已。他叫宮婢添了一盞燈,看著火盆中的殘炭直笑:“你倒厲害,總有人想著你。”
他揮手屏退眾人,然後背對月光皎潔,步步向我走來。
“你與銀月一同長大,她究竟喜歡什麼人,沒人比你更清楚。”
白瓊玉靠近床榻,坐下,錦被凹下去一塊。
“朕問你,銀月對朕,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
我下意識的後退,複又如常:“皇上天子貴胄,是個女子便會動心的。”
燭火明明暗暗,白瓊玉表情僵硬:“華銀鶴,你明知朕不想聽到這個回答”。
我說:“若皇上沒有在十年前走進風雪山莊。那麼今日,是不是誰都會更快樂些?”
[叁]眉間
年幼的白瓊玉是宮中最不受寵的五皇子。宮中言其男生女相,皆視之為不祥。從小他便被棄之偏殿,除其地位低下的生母,便隻有一個蕭千書伴在身側。
白瓊玉十三歲,先皇將他送入風雪山莊學藝。名義上為學藝,實為不聲不響的放逐。原本就年幼體弱的白瓊玉在風雪山莊習劍,受了大半年苦楚折磨,最終纏綿病榻,眼看就要喪命。
那年,風雪山莊莊主的兩位千金遊山玩水歸來,才看到這山莊之上,竟多了個病入膏肓的男孩。
彼時,他十三,我與銀月九歲。
白瓊玉靜靜看了我許久,忽的冷笑一聲,將我沒扣嚴實的領口係好:“罷了,你與銀月有著一模一樣的麵容,朕姑且好好待你。”
我垂頭,看著錦衾上豔色的桃花暗紋,慘兮兮的笑起來。
年幼善良而無知的女孩子不理會宮井瓦肆中的蜚短流長,對那病榻上的少年不能熟視無睹,卻也不知該如何做。她隻能每日端來藥汁給那被折磨得眼睛都睜不開的男孩,日複一日。
直到有一天,他喝下了一副無比鹹腥難喝的湯藥後竟奇跡般的有了生意。他睜開眼睛,看到昏暗房間中的女孩半跪在他床頭,手中端著他喝剩的藥。年少青春美貌如花,她眉間一點紅。於是他銘記了那麼久,比一生都要長出那麼多。
隻是那一日之後,他便再也不曾見過她。
直到艱難成為君王的他重回故地。一切,都成了不同的模樣。
最終,我抬起頭來直視他,微微一笑:“皇上,銀月從始至終,隻對你一人動過心。”
[肆]羈絆
長姐,若有一年,我便多愛他一年;若有一世,我便多愛他一世。
我愕然從夢中驚醒,耳邊恍惚聽到銀月清脆笑聲:長姐,他最喜歡我這顆美人痣啦。
身下冷衾,窗外霜花,呼嘯北風吹散銀月深情不悔的音容笑貌。本是極美麗的場景,我卻如從夢魘中掙紮著醒來。
忽的大風將窗吹開,打翻立在書案上的青瓷花瓶,萬籟俱寂中石破天驚。我裹緊被子下榻,卻因腳軟而屢次跌倒。
長姐,我那麼喜歡瓊玉,你若是和我搶了,我會難過的。
銀月殘存在我夢魘中的最後一句話,石破天驚。
十一月,庭院中雪積了幾尺深。刺眼的白,還有我身上連著幾日沒有退下的火紅衣衫,交錯得我幾欲失明。
任憑我添了痣也做不成銀月;任憑我如何將自己扮作銀月,那人也不屑回頭看我一眼。
恍惚中看到白瓊玉靜靜站在窗前,直到炭火的劈啪聲驚動,他回過身,似笑非笑:“剛才你在夢中哭得傷心,能不能告訴朕,你夢到了什麼?”
我小心擦淨鬢邊淚跡,垂頭靠坐床頭:“皇上。您成了皇上後常來風雪山莊,您與銀月相談甚歡時,可否有一次看到我?”
白瓊玉坐在桌旁自斟茶水,沒有回答。我看著麵前一片虛無的黑暗,再開口已是微微顫抖:“您滿心滿眼都是銀月,我知道無論旁人怎樣努力,也是徒勞。”
白瓊玉斂眉盯著我瘦骨嶙峋的蝴蝶骨,放下茶盞,說:“打入宮來你便沒出過這屋子,朕帶你出去看看吧。”
在他話音剛落的一刻,世間萬物都模糊成光怪陸離的一團。我眉眼濕透。
我與白瓊玉並肩走在寂如沉睡的後花園。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近半分。
就像這麼多年,我隻能始終遙遠望著他們相偎的背影,連哽咽都不能讓任何人聽到。
白瓊玉與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一路沉默到了盡頭。入目皆是憔悴枯槁寒枝,層層疊疊。掩住他血淚洗過的少年歲月,也遮住他如今捏在掌心的青山綿延,萬世功名。
他解下狐皮披風,一言不發的遞給我。我看著便笑了:“皇上,我不是銀月。”
白瓊玉的眼睛在寂寥月光下沉得無底:“朕知道,華銀鶴。”
那夜西風卷簾,拂過宮中開了又敗的花枝如何人隱忍啜泣。他的手在半空停住,屈成等待的姿態。如我一年一年的守望,一輪又一輪的心碎又痊愈。
我說:“多謝皇上。”
白瓊玉負手停在結了厚厚一層冰霜的方塘旁,目光不知投往何方:“若不是你暗中縱許銀月私奔,或許朕不會厭惡你至此。”
他側臉棱角如山脈莊繆:“隻是銀月在朕最潦倒之時施予大恩,叫朕如何放棄她。”
江月已落,池邊堆滿多少舊夢斑駁剝落。我張一張口,酸澀苦痛如一口烈酒入喉。如此艱難的想開口,又如此痛楚的將想告訴他的話悉數吞回腹中。
末了,星河洗白如煉。我隻能笑著,再笑著,默默不語。
我那被所有人寵壞了的妹妹,有什麼事情都我來抗。無論她在,或者不在;無論我能,或者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