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經》中的愛情之美
    
    讀過《詩經》的人都知道，《詩經》中的所謂六義，即風、雅、頌、賦、比、興。其中風言鄉土之音，雅言朝廷之音，頌言宗廟之音，且以風為六義之始，尤為後世推崇。大抵是因為“風”中作品更為貼近人們的生活，也更易引發人們心靈上的共鳴，而“風”中對於愛情的描寫，大多來自於民間生活，富於生活化的鄉土風情，使之成為了中國文化史上的瑰寶。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翻譯成白話文，即是說《詩經》中的三百首詩啊，用一句話來概括一下，就是思想純淨，毫無邪念，而《風》中的愛情詩也繼承了這種特點，讀起來尤使人感到親切清新。
    （一） 率真之美
    《詩經》中描寫的愛情，大多來自民間，來自大自然，其中所保有的最原始、最野性的真實，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純真的人類美好情感的謳歌。沒有禮教和貞潔觀念的束縛，沒有摻雜任何世俗功利的考慮，有的隻是心靈的交流與碰撞。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詩經•周南•關雎》
    有那麼一種鳥，它的名字叫做雎鳩。
    每一天，她都在清澈的河水中央鳴叫著，她的聲音悠揚而婉轉，好似關關之聲，讓人不覺流連忘返。她的羽毛雍容華美，她的動作優美的好似在舞蹈，心中渴望碰觸她的心情與日俱增，卻無奈為河水所阻隔，分於異地。她甜美的聲音始終徘徊在身邊，揮之不去。棄之不能，而逐之恐失。
    詩中的年輕人，借河洲中的雎鳩，抒發了自己徘徊猶豫，想要追求美好的姑娘卻又顧慮重重，無法接近的心情。忘卻是無可能的，而碰觸卻又如此艱難。窈窕的淑女啊，你可知道我的心情？我願奏出悠揚的琴聲，隻為博得你的喜愛；我願敲擊輕快的鍾鼓，隻為吸引你的注意。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它應該是率真的，毫無保留的。如果可以像詩中的年輕人一般敞開胸扉，如此坦誠的吐露自己的心聲，那不也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嗎？《關雎》作為《詩經》的開篇之作，又堪稱經典，由此引出《詩經》中的愛情話題再恰當不過了。
    年輕人坦率正直的態度，使人不由自主地對他的戀慕之心產生欽佩。毫無一絲邪念，隻是單純的想用自己的才華和品德博取姑娘的芳心，非但不會使人產生反感，反而心中感動湧現。稱他一聲君子實在不足為過。在當今社會中，想要毫不掩飾的坦誠相待實在太困難了，我們被金錢、名譽、地位、利益衝突等等的一切束縛了手腳，甚至是心靈也無從幸免。即使兩個人之間真的有愛情存在，地位的懸殊，金錢的誘惑已足以使有情人分道揚鑣。相比之下，青年人誠摯的聲音的確更加振奮人心，而這首詩也充分體現了當時民風的純樸，人與人之間無隔閡的心靈交流。
    而《詩經》中不乏坦率吐露相思之情的詩歌，例如《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通過三段反複的語言，描繪出一位如皎潔明月般美好的姑娘，也就不難了解為什麼詩中的年輕人會如此狂熱的思慕這個姑娘了。
    還有那不斷追尋在水一方伊人的年輕人，那願為心上人喂馬的少年……讀了這許多如此率真的詩歌，心中湧現的是歆羨，還有希冀，也希望有一天能夠找到一位可以與自己暢所欲言，坦誠相待的知己，不禁慨歎“得此一知己，此生足矣”。
    （二） 情悅之美
    愛情，它的美好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它是感情的契合，是兩顆心一刹那的碰撞和共鳴。而當兩個人同時思慕著對方時，他們的感情便得到了升華。兩情相悅的甜蜜恐怕隻有有情人才能了解吧。
    《衛風•木瓜》有詩雲：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是一首投果戀歌。聞一多說：“女之求士也，相投之以木瓜，示願以身相許之意，士亦嘉納其意，因報之以瓊瑤以定情也。”但依我的觀點，卻更傾向於把它理解為兩個有情人互贈禮物的情景。
    在那久遠的年代裏，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他眉目英挺，身體健康，算得上是村裏的勞動好手。他翻山越嶺，走過很多地方，隻為找到最好的瓜果送給心中美麗的姑娘。當他手捧禮物，來到姑娘的家門前時，不免躊躇。他心愛的人兒啊，會不會拒絕他的情誼呢？終於他鼓足勇氣，敲開了姑娘家的門。望著年輕人手中的禮物，姑娘不禁羞紅了臉，垂頭不語，正當小夥子有些灰心喪氣，想要離開時，姑娘甜美的歌聲在他耳邊響起：
    “親愛的哥哥啊，你將木瓜投贈與我，我拿瓊琚作回報。不是為了答謝你呀，珍重情意願與你永結同好。
    親愛的哥哥啊，你將木桃投贈與我，我拿瓊瑤作回報。不是為了答謝你呀，珍重情意
    願與你永結同好。
    親愛的哥哥啊，你將木李投贈與我，我拿瓊玖作回報。不是為了答謝你呀，珍重情意願
    與你永結同好。”
    小夥子是何其歡喜，我們可想而知。或許木瓜，木桃，以及木李這些東西在現代人眼
    中不值一提，也遠不及瓊琚，瓊瑤，瓊玖來的貴重，然而卻是小夥子心意的象征。兩個人心心相印，精神的契合，心靈的交融使一切變得美妙起來。因而可以說贈與和回贈的東西及其價值的高低在這裏實際上隻不過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裝飾品，表達的是對他人對自己的情意的珍視，所以說“匪報也”。男女交往中的“投挑報李”，更已不止是一般的禮節，而是一種以示兩心相許，兩情相悅的儀式。
    讀過這首詩，心中不由得重新審視起自己生命中曾走過的一切，曾經珍視的，曾經放棄的，曾經想得到的，還有那些本應值得我珍惜與付出的，卻擦身而過的一切美好。慶幸自己還年輕，重新來過未嚐不可。所以，下定決心，從這一刻起，每一分每一秒珍重、理解他人的情意，尊重他人也成全自己。而愛情的滋生需要的不僅僅是激情，更多的是珍惜。
    戀愛中的人能夠欣賞彼此，發現對方身上那種永恒的內在美，這應該是愛情持久的重要原因
    我覺得兩個人真正相處之後，人內在的東西才能真正吸引彼此。一見鍾情，再到兩情相悅，一切都如此自然的發生。
    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首老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歌中唱的本如此平凡的小事，卻也能使人感到這般幸福。情悅之美便存在其中。
    佛洛姆曾經說過：“如果，我能夠對一個人說‘我愛你’，則我必能夠說：‘在你生命中，我愛一切人，通過你，我愛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愛我自己。’”
    也許我們無法做到把個人的愛推及到生命之愛、他人之愛、世界之愛那麼偉大的地步，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愛情觀是偉大的，也是真實的。擁有愛，一個人的世界才會完整；擁有愛，一個人的人生才會有意義。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用純粹的愛戀之心守護和珍惜生命中的摯愛，在彼此的生命中保有對方的真摯，那就已足夠。
    （三） 純淨之美
    那是怎樣一種純淨透明的愛情，純淨到令人哀傷，就隻這樣看著，卻覺得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這種情感的體驗是過去從未有過的深沉的積澱，那麼平凡的一個人，那麼平凡的一句話，卻已被傳唱了千年。在滾滾的時間長河中，誓言或許已不再，純淨的愛情之美依舊長存。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經•邶風•擊鼓》
    聽那震天的戰鼓聲響，年輕的士兵們還在緊張的操練著。在這無情的歲月，刀光劍影，多少年輕而無辜的生命凋零。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大興土木，工築漕城。這些士兵被迫遠離故鄉，遠離親人，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曲悲壯的史歌。
    在很多人眼中，這首詩的主題呼之欲出——征人怨。這個在中華大地悠悠五千載中不曾停息的話題，在遠征人無盡的思念中，愈發凸現出來。兵士們久戍不得歸的心情，遠不是現在的我們所能理解的。那種孤寂的，時刻可能失去性命的痛苦與渴望歸家與親人團聚的強烈願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充滿矛盾與對立。
    詩從出征南行寫起，再寫了戰後未歸的痛苦，又寫了當初與親人執手別離相約的回憶，一直到最後發出強烈的控拆，次第寫來，脈絡分明，而情感依次遞進。敘事中推進著情感的表達，抒情中又緊連著情節的發展，相得益彰，而自然天成。
    想象在那荒涼的，橫屍遍野的古戰場上，有那麼一位幸存的年輕士兵，他手中還拿著沾滿血跡的刀，疲憊不堪的蹲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身上或許還添了不少新傷，然而他卻顧不上治療，因為新的戰爭即將到來。正是在這種戰火彌漫，硝煙滾滾的境遇裏，他想起的卻是遠在故鄉的她心愛的姑娘。人總是要有生離死別，然而我曾與你約好，要緊握你的手，相伴老去。他略帶苦澀的想，要是不能活著回到你身邊，該如何是好呢？
    當純淨的愛情之光蒙塵，被這現實的殘酷殘忍阻隔的兩人，怎樣排遣心中的悲苦。當理想與現實激烈衝突時，對戰爭的控訴之感也愈加明顯起來。
    而其中最經典的莫過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這兩句，可以說此句已達到了美好的極致。
    那是怎樣一種刻骨銘心的誓言，沒有一絲的輕浮與世俗，也沒有故作姿態的虛偽，隻有那麼一個平凡人心中平凡的願望。我要和你手牽手，一起老去。靜靜地在那遙遠的村莊，在心愛的姑娘身旁生活下去。山林下，古道邊，老井旁，在許多許多的地方留下他們相依相偎的身影，他們的愛情，純淨得不摻一絲渣滓，真誠得沒有必要去揣度彼此，心中有一絲想要落淚的嫉妒。
    “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因為路過你的路，因為苦過你的苦，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追逐著你的追逐。
    因為誓言不敢聽，因為承諾不敢信，所以放心著你的沉默，去說服明天的命運。沒有風雨躲的過，沒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的牽你的手，不去想該不該回頭。
    也許牽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所以牽了手得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歲月可回頭。”
    聽著如斯的一首老歌，細細地去品味，似乎覺得沒有什麼比和心愛的人牽手相伴更浪漫的事了。在愛情的空間裏，有的不僅僅是激情，更多的是從小事中流露出的繾綣與溫情。與其讓愛情來得猛烈，去得疾速，不若有小火慢慢溫調，也許略顯平淡，確是真真實實，長長久久。
    （四）思念之美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我個人非常喜歡《采葛》這首詩，實際上比起悲傷，我寧願選擇不計得失的歡快。心中充滿對愛人的想念，被填得滿滿的，隻要有一天不見他，心便仿佛缺少了什麼似的，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還從未有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得實在太好了。熱戀中的人無不希望朝夕廝守，耳鬢相磨，所以當話題涉及到分離時，痛苦也隨著愛戀的加深成倍的增加。所謂“樂哉新相知，憂哉生別離”，短暫的分別卻是難以忍耐的，感覺似乎是在永遠沒有盡頭時間荒野上等待著，永無停止的等待。
    沒有卿卿我我囈語，隻是直露地表白自己思念的情緒，運用誇張的藝術手法將三個月、三個季節、三個年頭與“一日”等同起來。在熱戀中情人對時間的心理體驗，一日之別，逐漸在他或她的心理上延長為三月、三秋、三歲，這種對自然時間的心理錯覺，真實地映照出他們如膠似漆、難分難舍的戀情。看似癡語、瘋話，卻能妙達離人心曲，喚起不同時代讀者的情感共鳴。
    然而愛情中卻也不都是美好的，像其他事物一樣，存在正立麵，也必存在它的對立麵，這便是事物的辯證性及兩麵性。死亡是每個人避免談及的話題，卻又是每個人所逃不開的最終宿命。當死亡的陰影籠罩愛情，就仿佛天空失去了原本的藍色，除了哀傷與懷念，我們毫無辦法排遣心中苦楚，愈是懷念，愈是留戀。
    《詩經•邶風•綠衣》有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睹物思人，是悼亡懷舊中最常見的一種心理現象。一個人剛剛從深深的悲痛中擺脫，看到死者的衣物用具或死者所製作的東西，便又喚起剛剛處於抑製狀態的興奮點，而重新陷入悲痛之中。而《綠衣》就是一首運用這種手法悼念亡妻的詩。
    男子獨自一人在滿是回憶的舊宅中，望著妻子為他編織的衣服，心中悲慟難以抑製，他思念的人已成黃土，徒留他一人無限哀傷。
    那件綠色的衣服啊，就放在那裏，隻要看到它，內心的悲傷之情何時才能平息，你的音容笑貌時刻在我心中徘徊，哪裏能夠忘記啊？綠色的絲啊，是你親手為我理過的，你總是那麼細心的為我打理一切，叫我怎麼能放下你。我思念的人兒啊，你曾糾正我多少錯誤，將綠衣穿在身上，不免心中戚戚，為什麼你不在我身邊呢？我是如此渴望再次與你相逢。
    讀著這首詩，不由得想起了周傑倫唱過的《黑色毛衣》，總覺得此二者之間有某種聯係，雖然看似以完全不同的兩種形式，兩種語言被譜寫出來，卻出乎意料的表達了一種意味相似的東西，對已逝的懷念。“黑色毛衣，藏在那裏，就讓回憶永遠停在那裏。”歌聲中傳達的那種對過去的懷念透過那一件黑色毛衣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宛若一曲細膩的離歌。那是怎樣的刻骨銘心的懷念，任誰都不忍去褻瀆。唯有將心底的憂傷藏起，才能重新回歸到生活中去，但請相信在心靈的某個角落裏，我時刻期待與你重逢。
    我所截取的不過是《詩經》中極少數的幾首代表作，或許並不足以詮釋出《詩經》中愛情的美麗，然而讀每一首詩的感動與心悸，是我永不願忘懷的情感。無論是那坦率真誠的單相思，象征愛戀的鍾情果，純淨到沒有雜質的永恒誓言，還是歡快與憂傷並存的綿綿情絲，宛若花香，陣陣撲鼻，淡淡的憂傷之後，重新揚起對生活的希望。
    作為後世文學的源頭，《詩經》中的愛情觀對後世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每一次品讀《詩經》，都不由自主地被裏麵那份純真潔淨的愛情所感動。其中的愛情或朦朧淒美，或清新明朗，或熱烈奔放，令人愛不釋手，徜徉在充滿馨香的愛情花海裏，仿佛心靈也得到滌蕩，變得愈加清明剔透。盡管《詩經》裏也有愛情的苦惱和憂傷，然而想象著那一幅幅自然的畫麵，所有的不快便一掃而空，不由微笑著品味這份甜蜜。
    美麗的愛情花海啊，請讓我在此安眠，不去想未來會有的一切不快，保有這最最真摯的回憶，一直到老，為了那曾有過的美麗諾言和愛情童話。就讓愛情美如煙花吧，在最美的季節綻放光芒，不去管那落幕後的黯淡。不要因為結束而哭泣，微笑吧，為你的曾經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