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個寧靜的夜晚：那遮掩住的月亮，寂燈的樓房，矮矮圍牆上小生物小心地走動。
    像所有暴風雨前的寧靜一樣，客廳裏的夫婦安靜地對坐著，男子手上的煙灰燃透了好大一截。他們的旁邊，站著一個小學四年級的男生，他用光腳踩在冰涼的泥地上，手掌背在身後取暖地揉搓著。
    他叫直宇，今天剛拿了滿分的卷子，考試之前他把所有看過的數學題目全部背了起來，而所付的代價是由於缺乏休息黝黑的眼眶和現在微高於常人的體溫，暈呼呼的大腦。
    以及，一通電話之後把他從被子裏拽出來鐵著臉的兩位老人。
    “啪”，母親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地扇了他一巴掌。在他錯愕不解的眼神中，母親氣得發抖地用力拍打他的身體，“我們農民家，就算再怎麼愚笨，也不需要一個隻會作弊的孩子！”
    他便求救地望向他的父親，前一刻還在表揚他兒子怎樣聰明怎樣用功，此刻已狠狠地摁滅了煙頭，鐵青的臉色顯示主人的怒火。
    被騙了，被騙了！一個老是不及格的孩子怎麼可能拿滿分呢？哈哈，枉他那麼疼愛自己呆呆的兒子，那麼純樸的眼神，居然欺騙如此信任他的人！
    父親的手指關節緊攥得發白，抬起手製止了母親，看見兒子直宇灰淡迷茫的眼神一下子流出色彩。父親已經40多歲了，老年得子而疼愛著唯一的直宇。他掃了一眼，怒火生生把小男孩眼裏的期待壓下去。
    父親閉起眼，白瓷煙灰缸狠狠地帥在他光腳旁，扔下句“好好想想承認自己的錯誤！”，頭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暴風雨驟亂的布幕降下，而小小的直宇在這場不知戲裏戲外裏從頭到尾沒有縫隙說上一句辯解的話。
    他的腦海裏是父母不信任的眼神，耳邊不斷回響著白瓷煙灰缸狠狠破碎的聲音。
    哐當，噼裏啪啦，哐當，噼裏啪啦……
    同內心裏小小的嚎叫一樣，反複盤旋著。
    暴風雨留下的殘亂是一種叫傷痛的破碎感。
    林立薑告別三年級轉學到另外一所小學時，知道了兩件事：一是，因為可愛模樣她是不少同齡人喜歡的對象，有人私下稱“校花”；二是，這所學校周圍是不少不良少年集聚的地方，而這所學校是其中一個小老大就讀的學校。
    前者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心著，驕傲著，後者卻一直不斷地讓她對學校有種恐懼感。
    幾乎每一次升旗，當著全校被點名批評的“不良少年”裏都有老大的登場。林立薑個子較小，，站在密集的隊伍中她看不到所謂的“老大”的樣子。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那種人裏的越遠越好不是嗎？
    做個永遠的好學生。林立薑小聲地說給自己聽。
    夕陽。煙塵。林立薑走在塵土飛揚的小道上，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她要盡快趕回去做生日大餐，便咬牙抄傳說中常有“不測”的恐怖小路走。
    所以，當她麵對此時不斷向她逼近流裏流氣的兩個男孩時，她不由自主地哭出來。為什麼是我這麼倒黴呢……
    直宇回家的路上，便目擊了這樣的場景：一個嬌小的好學生模樣的小女孩，被兩隻貪婪而猥瑣的小狗圍追。直宇輕輕笑了兩聲，內心暢快得像報複後的快感一樣。兩隻技巧笨拙的小狗，他們的內心對話一定是“小娘子，不要走”“小娘子，讓大爺給你笑一個”。
    想著想著，他自己被自己凍得大笑起來。忽然，他看到那個嬌小的身影緩緩蹲了下去，無助地抽泣起來。那種模樣，似曾相識，一如幾年前的自己。
    正在調笑著的小男孩們早就看到路口有個高年級的學生，但是他一直都沒有走上前來，反而很搞笑地在一旁悶笑。男孩們覺得自己受了屈辱，於是下手的時候加了點力，捏得林立薑不住嗚咽哀求。正起勁時，男孩們卻看到一直沒有表示的學長此刻卻快步地走上前來。
    “呦，哥哥想要喊聲住手，英雄救美嗎？”旁邊一個較小的孩子率先挑釁了起來，絲毫沒有察覺到來人走近時，另外一個孩子猛地僵硬了的神情。
    “哎呀呀”，直宇冷冷笑了，走近拙笨的小狗，兩隻小狗一隻在發抖，一隻在狂吠，這倒是很奇特的現象，想了想，他略俯下身子對較大發抖的狗狗拍了拍腦袋，親昵道：“好久不見呐。”
    男孩身體又是一陣猛顫，直宇對於這種反應很是開心，不經意道：“你弟弟？幾年級啦？同校嗎？”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挑釁就受不了地叫嚷：“你個什麼人！”，下一刻卻被他哥哥狠狠拉住，倉皇逃去看。
    這一逃不僅讓弟弟莫名其妙，林立薑莫名其妙，也讓直宇莫名其妙。
    印象中，唯一見過那孩子應該是在偷地瓜的時候吧……
    直宇並不知道，逃去的較大孩子在更早之前，一個詭異的夜晚，窗口下目睹了村口暗黃燈光的他。
    幾個染發仔和直宇互毆著，亮出了白森的小刀……有個少年帶血回家，有個少年咬緊牙關害怕得徹夜無眠。
    林立薑哭的渾渾噩噩的，漸漸察覺到耳邊流笑的聲音消失了，一隻手在輕輕拍著她的頭，很好聽的聲音問道：“小妹妹，你再不回家要被罵了哦。”
    被罵了，就不能做好孩子了哦……
    林立薑突然驚嚇到一般，扯著直宇的袖子再次哭開了。
    “你家在哪？”直宇小心問道，看見撲過來的小女孩隻是睜著眼不說話，“我送你回去吧，這麼偏的路不安全。”
    林立薑輕輕點了點頭，乖巧地跟在直宇後頭走。一路無話。
    很是突兀地，她聽到哥哥般的他開口道：“哎，你叫什麼名字啊？”
    “林立薑，立是起立的立，薑是孟薑女的薑。”
    “呐，林立薑，”低低的聲音很是舒服，“做我女朋友吧。”
    林立薑張大眼睛，由於過於吃驚而不知如何反應。
    “哎~”察覺到身後的女孩突然而來沉默，他轉過身自然地彈了她的額頭，“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們來做個交易，你當我的假女朋友，我幫你趕走那些流氓，怎麼樣？”
    “為什麼？”林立薑回過神來脫口而出，卻發現自己並不是像往常一樣反感。
    “有個很麻煩很麻煩的家夥一直纏著我，”說到這，兩眼精光的直宇忽然間傻傻地笑起來，“她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隻是想讓她知難而退而已……”
    “我發誓我不會打擾你學習的，如果你真的不願意那就……算了吧，我也知道一見麵說這話很……不得體，老實說，我沒想你會答應……”
    林立薑看見直宇好看的眼睛忽閃忽閃的，不由地安心笑起來：“那樣的話，我們寫個條約吧，那個成語怎麼說來這……白紙黑字。”
    那一笑，直宇仿佛又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在成功地從混混手中搶回自己的試卷時，也是那麼笑著。笑著笑著，絲毫不知情，不知自己再也笑不出來。再也笑不出來，所有的努力因為不信任成為恥辱。
    白紙黑字紅手印，署名歪歪寫著林立薑和筆法工整的邱直宇。林立薑摸著口袋裏的條約回到家的時候，恍惚了一下，而後發現一件可以說讓她震驚的事情：
    邱直宇，升旗必到，不良少年老大！
    難怪名字那麼熟悉，林立薑心裏突地一下，卻奇異覺得一點也不擔心。
    當乖乖女和壞孩子這麼聯係在一起的時候，林立薑覺得，空氣的感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