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帆布鞋與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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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他總是在追著她跑,也總是追不上。
……
(二)
分手大半年,再次見到她是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上。
當時,他正挽著即將榮升為老婆的未婚妻。
事情就是這麼湊巧。
一個小時前他們還在珠寶店裏挑選婚戒,為了到底是梨形還是圓形的鑽石而猶豫不決。他心不在焉的想起半年前買的那枚祖母綠戒指,他記不清究竟把它埋在哪個花盆裏。君子蘭?平安樹?還是蘆薈?
就在這時他接到老李的電話。他說他們在滿庭芳聚會,問他去不去湊個熱鬧。
最近這半個月忙著籌備婚禮已經讓他疲憊不堪,才想著要拒絕,他的未婚妻說,“過去看看也好,順便把喜帖發給大家。”
他略想想,便欣然前往。
才進門,老李趕忙搶前一步拉住他,“那個——她也在!”
他一怔,並沒預料到會在這裏跟她碰麵。狼狽地抬起頭,就看見正她坐在那裏,若無其事地向他微笑。
下意識握緊了未婚妻,他像個急於賣弄新玩具的孩子,故意大聲介紹道,“這是我未婚妻,林菲。我們下個月結婚。”
說完他就後悔了,她的神色還是那樣淡然,淡得像一池永遠不會被吹皺的春水。反而是他,才這一句話的工夫,手心就濕透了。
同學之中鮮少有不知道他們那段過往的,然而大家都有誌一同的選擇了刻意忽略。短暫的冷場過後,有人給他們讓了座位——那是離她最遠,同時亦是能將她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老李是個自來熟,挨著他們倆坐下便打起哈哈,“不知道嫂子也過來,真是有失遠迎。兄弟我先自罰一杯!”
他的未婚妻是個嬌小柔順的女子,聽到那兩個字竟微微紅了臉。“還不是……嫂子,還……沒登記呢……”
老李聞言大笑。
他心裏鬆一陣緊一陣的,下意識偷瞄對麵,卻發現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向這邊看過來。
他跟人敘舊,拚酒,講黃段子,滿桌同窗被逗得哈哈大笑。他舉杯提酒,目光炯炯望著她,“難得今天人這麼全,我們不醉無歸!”
聽到這句她終於肯看他,卻依舊是無關風月的淺笑。
他的心因為這一眼而再不能平靜,終於,他借著酒勁在洗手間門前攔住她。
他說,“我要結婚了。”
她笑笑,真誠地道,“恭喜你!”
他搖頭,酒精讓他失去往日的自製力,“我要的不是恭喜!”
她溫和的看著他,“卓亞,你醉了。”
有人說名字存在的價值在於被最愛的人溫柔的喚起。然而即使她最愛的那個從來不都是他,他卻依然為著徜徉在她唇齒間的那句“卓亞”而澎湃激蕩。
心裏沒來由地充滿無力感,他扣住她的肩膀,“你不能一直這樣對我!”
她依舊無動於衷,“你真的醉了。”
他一再搖頭。
指甲摳進她肩膀裏,他知道她怕疼,心卻比她更疼。
她定定的站在那裏,寬容而淡然的看著他,並不急於從他手掌中掙脫,反而是他,在她的目光中漸漸瑟縮——他從來都隻是她的手下敗將。
頹然的垂下頭,他不禁悲從中來。“陳希堯,我恨你!”
右頰上浮著的酒窩終於不見,她緩緩的歎氣,“我知道。”她說,“恨就……恨吧!”
……
(三)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十年前。
那天,他陪朋友坐了兩個半小時的車,從城東到城西,探望對方喜歡的女孩。
他們在校園裏相遇。她穿著半舊的牛仔褲,粉粉的T恤衫上印著大大的一頭驢,腳上一雙帆布鞋,居然是不同顏色的。
朋友問她,“同學,高二八班怎麼走?”
還沒說話她就先笑起來,右頰上一個小小的酒窩若隱若現。“三樓,左手第二個教室。”
道了謝,走上旋梯,她又叫住他們,“你們找人嗎?現在教室裏一個人也沒有!”她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會有演講比賽,大家都去逸夫樓的放映廳了。”
又問了去放映廳的路,他和朋友一路尋了過去,正趕上比賽開始。
朋友喜歡的女孩不肯走,“一會兒有我們班的選手,聽完了再走!”
戀愛中的男女,哪怕隻能麵對麵看著對方也是好的。隻是苦了他這個陪同的,不得不撿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正在百無聊賴中,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走上台。
他慢慢坐直,看著她就這樣穿著一腳綠一腳黃兩隻不一樣的鞋子,後腦綁著兩隻包包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走上台。還是之前那樣還沒開口便先笑了起來,她說,“大家好,我是高二八班的陳希堯。我的演講題目是……”
……
那一年,她十七歲,正是飛揚跋扈的年紀。偏偏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他的心裏。
在高考之前的那一年半裏,他每周都主動請纓陪朋友過來探望女友。然而,除了第一次的近距離接觸外,她從來沒有主動跟他說過一句話。
每每去之前的興奮都在回來時化為無法抑製的失望,他一次次跟自己說,“算了吧!這是何苦!”
然而那張神采飛揚的笑臉不消幾分鍾又浮現在眼前,他便又跟自己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主動過去跟她說話!”
日子久了朋友終於發現了異樣,“你小子是不是看上了誰?”
他心虛的否認,“沒的事!”
然而他的表現到底還是出賣了他:每逢她在,他總是不自覺地多話,甚至會臉紅;眼睛時不時就飄到她所在的方向。
他發現每次見到她都是穿著兩隻不同顏色的帆布鞋。有時是紅配藍,有時是粉配白,可是每雙鞋的鞋帶卻都是白色的。
於是他便留意搜集起彩色的鞋帶來。
高考前他捧著一盒子各種顏色的鞋帶,第一次獨自一人來到他們學校。
上三樓。左手邊第二間教室。
然而屋內三三兩兩隻得幾個學生,那中間卻沒有她。
他失望而返,隨即又起了更大的鬥誌。
他說,“沒關係!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他們果然很快見麵。
在同一所學校,同一間教室裏。
老師請所有新生輪流到台前進行自我介紹。
輪到他,他的目光隻望向一處。他說,“兩年了,我一直跟自己說,‘沒關係,我一定會走到你麵前!’為了這一天,我足足等了兩年——”他走到她麵前,虔誠地放下緞帶綁著的小盒子,“今天我要說的是——陳希堯,我終於還是來到你麵前了!”
他在她吃驚的眼神和一片喝彩聲中從容回到座位上,沒有人知道,他的手心已然汗濕到無法緊握。
是哪個笨蛋說過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又是哪個白癡說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在那樣一番熱烈而萬眾矚目的告白之後,他確實做到了“走到她麵前”,也“讓她看到了他”。但是,也隻是“走到她麵前”而已。
她說,“對不起,我對你沒那種感覺。”
他說,“沒關係,感覺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我沒別的指望,你就當我是個普通朋友!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你隻要讓我看著你就行!”
於是他就真的心甘情願留在她身邊當片擋風遮雨的綠葉。
每天早上他都會在書包裏多備一包餅幹,隻為知道她的肚子總是在上午十點鍾鬧空城計,並且隻喜歡吃樂之的鹹餅幹。
他會在午休鈴響的同時衝出教室,隻為給她買到限量供應的糖三角。
他提早去自修室幫她占座,然後悻悻在距她斜後方45°的位置為自己留好位置。
晚自習結束,滿滿一壺的熱水被快遞到女寢樓下。她滿吞吞下來取,臉上是不好意思的笑,“程卓亞,”她說,“別對我這麼好,我覺得欠你的越來越多了!”
他笑笑,心想著哪怕能牽一下她的手也是好的。
可是這樣的願望終究隻是空想,看著她的背影,他無端覺著累,然而第二天卻又甘之如飴的為她做這做那……
大二那年的冬天她突發高燒,當時C市正遭遇著五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雪襲擊。他背著她在沒過小腿的雪地裏穿行,她整個人燒的迷迷糊糊的,他聽到她含糊地自言自語著。
“霍簫哥哥……”
這是他第一次從她嘴裏聽到霍簫這個名字。
他如遭電擊,久久地不能平複——他與她相識在年少的青蔥歲月裏,他以為他出現的足夠早,以為她隻是單純的不想在上大學時談戀愛,卻不想原來早有另外一個人,在他如此嚴密的防守中捷足先登……
大學四年,他被同寢的哥們戲稱為“史上最佳備胎”。
他笑笑,轉身依舊心甘情願留在她身邊。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耐性好,還是因為得不到,所以始終無法放棄。
臨到畢業吃散夥飯,大家又拿“史上最佳備胎”取笑。表麵上他並不介意,心裏卻起了異樣的波濤。
借著酒勁他一路衝到女寢樓下,壯著膽子向她道,“都考察了四年了,你是不是應該……給我個名份了?”
她看起來似乎有些驚愕,然而聞到他一身的酒氣便又寬容的笑了。她說,“程卓亞,你醉了。”
他搖頭,固執的,“我沒醉。”
她說,“你真的醉了。”
不知為什麼,在她那樣的目光下,他竟也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
心裏被莫名的悲哀所充塞著,他說,“你不能這樣對我!陳希堯,你真的不能這樣對我……”
(四)
也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許是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總之,大學畢業兩年後,他如願成為她的男朋友。
所謂求仁得仁,大抵不過如此。
他盡一切可能的寵著她,恨不得摘星星夠月亮,隻要他能想到的,統統為她做了。
然而,她淺笑,她沉默,臉頰上的小酒窩裏,卻總是帶了點哀愁。
她收起了所有的帆布鞋,藍的,綠的,粉的,黃的……她開始穿起各式各樣的高跟鞋,並且學會了放慢了步子走路。
每個人都會長大,也都會學著變成熟。她也在變,卻再不是從前神采飛揚的陳希堯。
交往後的第二年情人節,他借著酒勁強留下她。
她似乎有些抗拒,卻又認命地任他肆虐。
事後看到潔白的床單他怔住了,她是他第一個女人,他卻不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他無法抑製的想起那個寒冷的大二冬天,發著高燒的她喃喃吐出的那個名字。
他失落,煩躁,糾結——到底是怎樣的變故,才將她推到他身邊?他得到她的人,是不是也得到了她的心?
他在這樣的憂慮中開始籌備婚禮。他想,霍簫是短暫的,而他才是會擁有她一輩子的人。
房子很快裝修好了,家俱也在置備之中,兩家的父母安排了月中見麵。然而身為準新娘的那個人,卻一日比一日沉默。
終於有一日,他在她的電腦裏找到了答案。
QQ空間的私密記事本裏,是1000多篇從未有人知的秘密心情。
她在今天的這篇裏這樣寫著:生活中需要將就的事情太多太多,而愛情,是不是也可以將就?將就著以為很幸福,將就著以為身邊的這個,是你最想要的那個……
原來,這麼多年,他就隻是將就而已。
被窺知了秘密的她並未如他想象的那般驚慌失措,她甚至有些莫名的放鬆。
他說,“原來我在你心裏就隻是將就。”
她沉默。
這樣的沉默讓他更加忿恨,“真的隻是將就?”
她說,“對不起。”
砸爛了她的電腦,他說,“陳希堯,你不該這麼對我!我們分手吧!”
分手時他提出的。他卻比她難過。
(五)
莊重的婚禮進行曲響起,他挽著嬌俏的新娘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走上台。
主婚人問道,“程卓亞先生,你願意娶林菲小姐為妻,一輩子愛護她,照顧她,不論貧富貴賤,都與她不離不棄嗎?”
有人說,人這一輩子,最愛的是一個人,而與你結婚的又是另一個人。
記憶中有著淺淺酒窩的那張臉在他心裏打了個結,那是個死結。是磨成粉化成灰也解不開的死結。
清了清喉嚨,他說,“我願意。”
……
挨桌給客人敬酒的時候表弟急匆匆找到他,“卓亞哥,那個——她來了!”表弟手裏拿著一封很厚的紅包,上麵沒有署名。
他心裏一驚,撇下滿桌客人追出去。
他在酒店門口找到她。
他說,“都來了為什麼不打個招呼再走?”
她笑笑,“就是過來看看,你忙去吧。”
他說,“我一定會幸福的。”
她笑,真誠的,“我也希望你幸福。”
他的心再一次糾在一起,他說,“那你呢?你的幸福呢?陳希堯,我會一直看著你的——你若不幸福,我發誓,我一定會幸災樂禍的!”
她笑了,“卓亞,”她說,“保重。”
看著她踩著細細的高跟鞋漸漸走遠,那感覺就像她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她一切的一切,再與他無關。
對著那背影無聲無息的歎氣。他想,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無論她穿的是帆布鞋,還是高跟鞋,他始終是追不上她。
“希堯,”他說,“你不該這麼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