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79 卷三章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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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奪平壤之役,林鳳致怕袁百勝趁機與高子則合軍在一處,而趙大昕怕袁百勝搶了入城之首功。結果兩人的防範均獲成功,擔憂卻亦是實現——平壤光複,首先被攻破的不是主力攻擊的西北幾門,而是南麵含毬門;高子則在七星門處火力雖猛,卻直到袁百勝占據密台向城內施放火箭夾擊,才將此門攻陷。所以首功沒有落到袁百勝身上,高袁兩軍也並未合兵,但最終平壤城數門齊開,卻是高子則與袁百勝各領精兵並轡而入,往城中大肆搜殺的。
等到林鳳致和趙大昕也從順安趕來平壤的時候,攻戰時城內遭受炮擊的大火已基本撲滅,街道的瓦礫屍骸也草草作了清理,以供經略使與經理使兩位大人馳馬入城。可是城中倭兵卻並未完全掃除,林鳳致馬頭才入普通門,便得報稱:“倭首龜縮城中幾處土窟,死守難下。”於是參軍建議道:“困獸猶鬥,不足為懼,何不火攻?”徐翰便帶人親自去放火圍困,不久卻又來報:“倭人拚死拒守,我軍強攻死傷不少,連高將軍的馬都中彈了。”林趙兩人隻得命令暫時停火,圍而不攻,倒看土窟能堅持幾時?
到得晚間,城中零散倭兵都已擒殺幹淨,被擄的朝鮮男女千餘名也自倭人俘虜營放了出來。林鳳致剛和趙大昕在收拾幹淨的行營中坐下,便聽傳報:“練光亭敵窟倭首小西清太派人乞和。”
眾人都不覺哦了一聲,知道這小西清太也算日本國一員大將。當年天朝大軍倉促撤出釜山,便是遭到此人追擊而導致大敗,所以這回天朝攻城,將士頗有報仇之心。然而趙大昕和朝鮮方將領商議之下,圍城戰之前的口令卻是:“若見屠義州城的黑山信幸,殺無赦!若遇小西清太,必須活捉,不得殺死!”
林鳳致對此傳令感到納悶,朝鮮兵使金受益便特別解釋:“說起這小西清太來,卻是倭將中少有的主和派。當初世子自以為與平秀成結好,不提防他們背盟相侵,便是小西清太幾番派人向世子報訊,請加防守,甚至告知我方詳細防備方案——可惜世子全不聽從,以至國家淪陷如此!”
他說的“世子”便是擅自自立為朝鮮國王的世子李夔,早在去年遭倭人擒殺。林鳳致這時才知原來倭將中亦有主和主攻的派係之分,不覺暗歎一口氣,心想兵部整日價遠授機宜,卻連知己知彼也做不到,如何決勝千裏之外?自己若得平安回朝,非得參上一本,建議重新改革這軍中製度不可——卻不知道今生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為這小西清太也算有惠於朝鮮,所以他派人乞和,眾人便命放入來。來者乃是一個日本武士,遞上名刺,其名漢字寫作“小林羽一郎”。殷螭在林鳳致背後不覺偷偷笑出來,心想我整天叫你小林,原來倭人中也有叫小林的?但通譯解釋,這二字卻是姓氏,與中華文字形同音不同,讀作“考八牙西”,頗是拗口。
倭人也使用漢字,華言卻遠不及朝鮮人普及,天朝與之開戰,因為語言不通的緣故,也頗吃了些大虧,甚至還誤將一個會倭語的光棍充作通譯,被此人從中取利,兩頭欺瞞,誤了好些戰事。所以這回日本使者前來,大家與他對話的時候,便分外重視詢問他所帶來的那名通譯。
那通譯倒也爽快,自認本是中華之人,幼時為倭寇擄去,以至流落異域,所以問答之際,頗是多透露了一些消息。大家才知戰報一直稱倭首平秀成為日本關白,並不確切,平秀成早於天朝清和初年的時候就已將關白的位置讓給了養子,自居“太閣”。據說其人年事已高,親生兒子卻又幼弱,手下將領頗有不馴服的。小西清太之所以主和,甚至不惜向朝鮮透露軍情、提供防備建議也想停戰,也是憂慮主上後事難續,無謂在國外多所糾纏之意。
那通譯道:“其實不止小西大人主張休戰,就是在日本國內,也多有抗議的聲音。這六年戰爭,國內也是空乏不堪,九州的男子都懼怕被拉壯丁,婦女哭泣不休,擔憂將要守寡。近幾年又有高人預言,此戰必敗,日本必亂,奈良興福寺的高僧為之祈禱不安;軍中士兵更是屢屢逃亡,島津家部下甚至聚眾嘩變拒絕渡海作戰。小西大人若得放歸,必定再次力勸休戰,有了這次平壤之敗,太閣大人也未必堅持得下去了。”
那“考八牙西”嘰裏咕嚕又說了一番話,通譯翻譯道:“軍中如今流傳著某位大名的一封家信:‘人人皆雲:甘願為僧,隻要留得性命。我亦盼望有生之年重踏故國芳土,能飲故鄉一勺水也好。’太閣大人已是六十三歲的高齡,正如風中之燭。倘有不幸,在朝鮮作戰的將士們必然氣勢不振,敗陣之餘,俺等便連回到家鄉的指望也沒有了。”
聽了這番話,軍中眾人不免聚首商議了一下,便有幕僚建議道:“狐死首丘,故土難棄,想來華夷都是一般,大人何不效仿丘遲勸陳伯之故事?”這是南北朝時的典故,梁臨川王記室丘遲以個人名義作書給叛投北魏的舊友陳伯之,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之句打動其人故國之情,棄戰歸降。那太閣平秀成是日本人氏,當然不可能歸於天朝,這個比喻微有不類,但從其老衰欲歸之情著筆,勸其休戰歸去,倒也似乎值得一試。
寫這種書信當然是文臣之所長,所以在高子則要通譯轉告小西清太“以我軍兵力,何難一舉殲滅你等?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暫為退舍,開你生路”的時候,林鳳致和趙大昕等人也彼此斟酌了一番。便由林鳳致口授,與趙大昕以共同名義修書一封,讓小西清太轉交平秀成。日本武士領了書信,喏喏連聲,伏地再拜而退出。跟著武將們也散去各理本職事務。
林鳳致又與文官們議事一回,殷螭卻很難得沒有一直陪在他身邊,早早跟著袁百勝走了。等到林鳳致到晚回營的時候,更加難得地看見他居然在燈下執筆寫字。林鳳致被他一貫的胡鬧嚇唬成驚弓之鳥,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家夥難道當真想畫兩人的春宮?結果趕忙過去搶了紙箋一看,卻是今日自己同趙大昕商量後,口授幕僚書寫的那封勸日本太閣平秀成書。林鳳致氣不打一處來,問道:“你默寫這個做什麼?”殷螭隨手揉了,便叫委屈:“咱們老是吵架,你幾日不肯跟我說好聽的了?我默寫你的妙文消遣消遣都不行麼!”
林鳳致才不會信他滿口胡扯,假裝可憐,又展開那團紙箋將他重點默寫的幾段話默讀一遍,皺眉思索,驀地麵色忡變。殷螭笑著過來抱住他,道:“別多想了,我也不會讓你打啞謎。晚上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帶你去個好所在!”
所謂溜達,也就是一同到城北牡丹峰。這本是倭軍在平壤城外的一處駐守重地,被袁百勝攻陷後,峰上一直在收拾所俘獲的軍資,兀自亂嚷嚷的。殷螭帶著林鳳致走上峰頂一處亭閣之間,笑道:“本朝有位才子寫了一部《牡丹亭》傳奇,香豔旖旎;而這亭子修在牡丹峰上,便喚做牡丹亭——是不是咱們來攜手同遊的好地方?”
六月天時炎熱,山峰頂上卻是涼風習習,兩人都隻穿了單衫,黑夜中耳鬢廝磨,倒也真有談情說愛的旖旎光景。殷螭一時倒不急於煞風景,正想先摟抱親熱一番,林鳳致卻偏偏不解風情,直接推開問道:“要我看什麼?你說罷。”殷螭不滿道:“這亭子裏多合適,野戰一回也是情趣,便不能做完了再說!”林鳳致鄙夷道:“真是一肚皮齷齪勾當——你帶了千裏眼來登高,必定是有東西要讓我看。大家都不是閑人,何必白消耗辰光。”
殷螭隻好一麵抱怨他沒情分,一麵解下腰間掛著的千裏眼遞過去。這物事是近年來從西洋傳入的,工部侍郎徐照又加以改進,更是合用。殷螭頗有幾分頑童習氣,發現這玩意兒居然能夠將遠處的情形盡收眼底,登時愛不釋手,沒事就爬到高處拿它張望四方,還得意洋洋同林鳳致說過諸如“以後回京城爬上鍾鼓樓,天天窺探人家起居——尤其專門捉你在家搗什麼鬼”之類的呆話。林鳳致雖然不曾用過此物,關於其用途兩耳裏也灌得多了,所以拿了鏡身,不多時便在殷螭指點下學會了使用方法,慢慢四顧俯視。
這牡丹峰算是左近較為高聳的一處所在,從透鏡中望下去,平壤城便似展開躺在腳下,城外駐營也曆曆可見。因為是夜晚,隻看見燈炬與烽火一片通明。殷螭又指點他從北向東看,道:“那是順安,那是平城……對,再轉一點,那是江東城……大同江的上遊南江從下麵橫過去,再往東就是虎飛嶺了,可惜夜間看不見——白天也隻能看見山頭,千裏眼也望不清的,到底太遠了。”
那一座座有些距離的城池都亮著燈火,仿佛明星一般自鏡前掠過。到了殷螭所言虎飛嶺的時候,忽然一頓,那夜間看不見的山脈所在處,影影綽綽閃著一片星星之火。
這片遙遠的火光其實完全看不清楚,可是那一刹那,林鳳致便已明白了那是什麼,手上一震,千裏眼便直直摔落。
幸好殷螭眼疾手快,一把撈住,抱怨道:“這玩意小袁軍中也就一兩架,你摔壞了,我以後還玩什麼!”林鳳致慢慢退了一步,嘴唇微顫,仿佛有無數話要說,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夜風吹過他衣帶,獵獵作響,朦朧中麵色竟是死一般的慘白。
殷螭也微微吃了一嚇,一把抓住他不許再退,說道:“怎麼?隔著老遠,才看一眼就知道是誰?你們也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句酸話在此刻完全沒有挖苦的作用,因為林鳳致根本無心聽他刻薄,隻是凝視,隻是沉默,很久很久,才說了一句:“寄不寄信,都是一般……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偽我手書。”
殷螭笑道:“本來我也懶得寄信,反正他都會來。可是難得見你寫一回情辭並茂的文章,不寄將出去豈非可惜?我用你的字跡寫奏折,安康看出來是假冒,那是因為文風不像;如今平秀成也是六十以外年紀,惜老勸歸的文字,風格也差不多罷,你說他信是不信呢?”
這樣的舉動原是惡捉弄,於事體全然無所助,當然也無所損。殷螭一貫喜歡幹作弄人的勾當,尤其是拿捏住對方的情——不管是愛還是恨,抑或同情畏懼憐憫——看準人家最柔軟的地方打擊下去,才叫既狠且準,而且避免硬碰硬的損失。此乃殷螭這樣擅長左右逢源、混水摸魚的人物之最愛。
但是在林鳳致麵前展開他最怕的噩夢的這一刻,殷螭的口氣卻是無比柔軟的:“別怕,還有我呢!我不是說過多少次,我決不會害死你麼?我知道你千算萬算,隻防了我跟倭人勾結,沒防到他另有奇兵,這一下趙大昕高子則不完蛋也要完蛋——可是你別擔心,打得再亂,我也會好好護著你的;他呢,也不是來殺你的。這都是你的命裏注定,你安心認了罷。”
命裏注定麼?林鳳致在被他用力抓住的那一刹,幾乎有個衝動,便是立即躍下峰頂,不要承受這逃也逃不過的厄運輪回。
可是到底還是立穩了身形,因為畢竟隔了這些年,隔了成長的光陰,少年的噩夢再深再痛,也不複是壓垮壯年人的心靈重負。林鳳致一時間竟自微微恍惚,想道:如果這是我的命定,那麼我便等待罷。或者不待命運推動,自己便向前走,走到盡頭去——見他。
是的,林鳳致甚至這樣覺得,殷螭與自己,並非命中注定,而是兩個人出於種種原因,主動與被動地尋上門來,造成彼此執著膠結,糾葛難休;而俞汝成,才像是自己永遠逃不脫的命運詛咒,無論如何兜兜轉轉,總是會橫在道路之前,不期而遇。
此刻遠在天際的星星火光,便是來日吞噬自己的烈焰。
真個是運命循環,無計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