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73 卷三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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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致想著可以隨機應變,在鬥法中雙保平安,眼下看來這念頭倒也不是十分行不通,因為殷螭並不能在捉住了自己之後立即就將人打包送往關外俞汝成處,還得同自己一道慢慢行過長途。甚至殷螭還必須先擴充了自己的勢力,才能有籌碼去跟俞汝成談個結盟,不然的話,俞汝成完全可以在得到林鳳致之後便即翻臉不認人,為什麼要跟個全無勢力的人聯手?
而殷螭所欲擴充勢力的步驟,則是林鳳致早猜想到的,並且心中有一兩分把握,覺得是自己可以阻止之的,所以當殷螭說要往遼東去的時候,林鳳致也無異議,一半被他強迫,一半卻也自己順從的跟著他走。
從南直隸往遼東,路途極長,單靠步行自然行不通,何況朝廷方麵雖然因為顧忌著不能泄露廢帝未死之事,不好公開緝拿殷螭與找尋林鳳致,卻也一定派出東廠秘密搜捕,要避開錦衣衛耳目也不容易。但殷螭倒也神通廣大,帶著林鳳致到了蘇州府後,便有事先準備下的從人與馬匹候著,他也不要從人跟隨,隻是逼林鳳致和自己一起換了普通行客的服色,拿了偽造的路引憑信,二人改名換姓的一道上路。
殷螭被圈禁了八年,舊日的紈絝習氣消磨了好些,品位卻仍沒什麼長進,乍與林鳳致重逢就抱怨對方裝得老氣橫秋,將本來的秀美容顏都掩飾住了大半。如今林鳳致自願跟隨任由發落,他的庸俗本色立即發作,強逼林鳳致不許再蓄須不算,還故意挑選華麗時興的衣衫,硬將林鳳致往翩翩少年的角色裝扮。林鳳致對他這等無聊的嗜好,十分啼笑皆非,一向莊重慣了,穿得如此輕俏實在全身不自在,不免也提抗議,殷螭倒是振振有辭:“誰讓你總是仗著比我大幾個月,念念不忘的想做我哥?我非讓你扮年輕,看起來比我小十歲才行!何況我可是要將你送老俞的,那老不死的從你十歲就盯上了你,多半喜歡你青春美貌的模樣,你要是打扮那麼老氣,沒準他就胃口全無——我豈非就撈不著結盟的好處了?”
這個無恥惡劣的打算,自從他那日公然說出來之後,便是每日不忘的掛在嘴上刺激林鳳致。按理說既然打著這樣見不得人的狠毒主意,也應該暗暗進行,將林鳳致哄到了地頭再出其不意的反麵無情也不遲,說得這麼早又這麼直白,難道就不怕林鳳致不肯同行,半路逃跑?不過殷螭的想法往往與常人不同,他的歪理就是:“除非你狠得下心去出首我,不然倒看你逃得出我行監坐守?再說,要是一路哄著過去,那麼長辰光,我都累得慌,也白白讓你心裏舒服,倒不如早早告訴你——反正你也精明得緊,想哄也哄不長久的!”
懶得長久哄騙,是表麵原因,要以這樣的話來反複刺激傷害對方,才是本意——可是這樣的話天天掛在嘴上說,刺激效力卻也日漸減輕,林鳳致從一開始驚怒,繼之有點傷感,到最後居然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竟自聽若不聞安之若素起來。當然,戒心是不能完全消除的,林鳳致並不認為殷螭會因為自己關押了他八年而洗心革麵,也並不認為他會在獲得自由之後,便忘記了仇怨和野心,變成深情厚意正人君子一名。
林鳳致從來不算計情,殷螭卻專愛拿情這個軟肋來下手挾製對方,看起來是多麼不同,然而,卻有一點是相通的,就是,誰也不會為了情而改變自己的風格。林鳳致不曾為情放棄過責任,殷螭也不曾為情反思過應該如何待對方才是真正的好。所以,林鳳致愛得悲觀而無奈,殷螭卻愛得自私而無賴。
如今殷螭仍然是自私無賴之極的——林鳳致最為氣結無奈的地方,就是這家夥居然能夠一麵口口聲聲要將自己賣給情敵換取利益,一麵卻在趕路的時候也決不放棄享樂,並不管林鳳致聽了那些絕情殘酷的話之後有沒有繼續歡好的心情,也不管投宿的地方是客棧是廟宇、乃至失了宿頭在野外休憩,他都厚顏無恥的糾纏不休,甚至強迫交歡。每次心滿意足之後,又都不忘拿出賣林鳳致給俞汝成的話來過過嘴癮,這樣的態度,使林鳳致頗有點怨憤的想道,原來時隔八年之後,自己竟又一次淪為了他的玩物!
這句話他不但想了,而且在殷螭又一次享受完了之後,不無抑鬱的失口說出來了。但殷螭對此就是一笑:“你不是愛我麼,這事還能不由得我?就算我又拿你當玩物罷,這回也跟以前不同,是你自願的呀——你不要說得這麼傷心,難道想裝個可憐,讓我對你心疼,心軟?”
林鳳致是從來不向人乞憐的人,也是幾乎不流露出傷心之情的人——即使真正傷心的時候,他也一般是以冷笑和淡漠強撐起自己的尊嚴,決不示弱,要別人同情憐憫,簡直是一種對自己的侮辱,何況殷螭故意這樣,其目的還不是折辱自己!所以當殷螭惡劣的笑著的時候,他也就冷淡的笑,不再說話。
可是,他不向殷螭乞憐求得對方心疼心軟,殷螭倒是很會拿舊事來提,讓他心底酸楚,惱恨不起來——比如有次林鳳致在乏累煩悶的時候,又被殷螭強迫了一次,因情緒不佳興致欠奉,完事後竟覺得身體痛楚,心情痛苦,冷著臉躺在床上不理會對方,殷螭便拿前兩年的事來說話:“小林,還記得我們都滿三十歲的那一年麼?你一定不知道我那一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一直記得你說過你活不過三十歲,還是因為你到大理寺受刑的緣故——你去大理寺找打,那是活該,原本跟我也沒關係罷?可是那一年,我卻是後悔死了,我為什麼要下旨讓他們狠狠打你,害你短壽?你要是短命死了,我怎麼辦?”
他說得頗有悲傷之意,林鳳致再不想理他,也不得不開口,歎一口氣道:“我早就說過,我若死了,會在死前替你打點一切——決不會棄你安危於不顧,你又何苦?”
殷螭惱道:“呸,你便當我那一年是擔憂自己?真是全沒良心!”他語氣稍帶激動,道:“你平日管我那麼緊,通常我都要隔一兩個月,才能知道一些外頭的消息,我又弄不清你身子調養好了沒有,怎麼能不擔心?那一年,我每天睡裏夢裏都是怕的,就怕在我還不知道消息的時候,你已經在外頭悄悄的死了,我連見你最後一麵都見不著……”
他聲音中竟有一絲哽咽,顯然當年確實是擔驚受怕過來,如今尚有餘悸,林鳳致這時候也沒法為他強逼自己交合的事惱他了,於是勉強忍著身體痛楚,主動伸手攬了攬他,說道:“那一年……我不是幾次傳話告訴你,我挺好的,別擔心麼?”殷螭道:“你那麼愛強撐,那麼愛撒謊,又不曾來見我讓我親眼瞧瞧,我怎麼信得過!小林,你便是真的死了,也決不會同我知會一句的——我太知道你了。”
他居然還笑了笑,又道:“那年我忒好笑,還誤聽了傳言,犯過一個大傻——我聽說朝中有位太傅死了,就以為是你,後來才知道,是溫太傅,不是林太傅。”林鳳致道:“哦,是溫春航老先生,臨終官贈太子太傅的。”殷螭道:“是啊,所以說我好笑得緊!一聽說上個月有位太傅出了殯,我都要瘋了,那天下著大雨,我奔出去拚命砸門,隻盼他們放我出去看你一眼——看不到人,看一眼靈位墳墓也是好的——可是,大門外麵守得死緊,我在自己家裏,就是死活叫不開門,出不去。”
他側過臉來看林鳳致,笑容微帶苦澀:“結果,那一年你活得好好的,我卻害了場大病,險些死掉,你說一個人犯傻,還能到我這樣的地步麼?”
林鳳致默然,良久道:“是,如今你怎麼待我,怎麼恨我,都是有理的,我不怪你。”
殷螭倒又笑得無所謂起來,道:“你別當我是跟你說軟話,要你難過!我知道你那時也是關心我的,我生病的時候,你還特意親手做了飯菜送來給我,叫我安心養病。那陣子你忙著退北寇跟老俞交手罷?還有閑心想到我,真是難得——卻就是不肯來見我!你也太守諾了,守的還是我逼你許的諾,所以我就算死了,也是活該,沒法子呀。”
其實林鳳致是破過誓言,悄悄去探望過殷螭的,並且還在病榻邊連續守過兩夜,隻是那時他正在高燒,昏沉中毫無知覺——然而在這種時候,說出來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林鳳致明白,殷螭忽然提起這些舊事來,不是要跟自己算帳,而是要自己內疚,從而必須容忍他的一切從身到心的折磨,還不能下狠心棄絕他而去。
這是比形影不離的監視看守更深重的束縛,林鳳致何嚐不想毅然逃走,悄然躲避,免得被他日日強迫折磨,最終還有可能被當作貨物出賣交易?可是擺脫殷螭的監守或許還有法子,擺脫這樣來自心靈方麵的疚與痛,決然離棄,卻是無論如何做不出來。殷螭用以困住自己的,其實無他,就是一個情字。
哪怕他業已絕情,卻不肯停止向林鳳致索要所欠負的情意,態度執著得象一個債主,而加利滾息式的精明與貪婪,又更象一個高利貸商人。林鳳致偏偏又是恩怨分明的性格,雖然以前也曾說過,倘若是強加於我的好意,便是災難——這是指俞汝成單方麵的愛與欲而言的,對殷螭聲稱的相思相愛的苦情,自己也完全可以冷硬的以這一句話拒之,不認為是需要償還的恩情,可是,在自己也有情的時候,並且為這份情而心頭酸楚的時候,這句話如何說得出來?
所以林鳳致隻能默然忍耐,忍得幾乎不象是自己平素決不屈服的個性。比如殷螭說完這番話之後,便不顧他上一場情事做得身體痛楚,又糾纏強迫來了第二次,害得林鳳致次日下床的時候都微覺步履蹣跚,可是又不能耽誤殷螭的行程,還得強撐著騎馬趕路,在晚上終於落店投宿的時候,已經忍痛忍得連下唇都咬破了——偏偏晚上還是逃不掉殷螭索求的,還必須盡量溫存的回應,同時忍受身與心雙重被蹂躪。
他們是四月十五從南直隸常熟出發,一路風塵仆仆日夜兼程,趕到北直隸滄州一帶竟然也隻用了二十餘日的時間。林鳳致實在佩服殷螭的精力:一麵忙著趕路,一麵每夜都不斷床笫之事,日夜都要勞累,居然毫無疲倦之態,還似乎因為這樣的滿足,顯得精神越發振奮健旺。林鳳致這幾年遵循李瀕湖的告誡,一直清心寡欲,才能保得終於活過以前太醫所言的三十大限,並且將身體調養到康複狀態,因為養生也頗懂了些醫理,知道房事不節簡直就是在自己戕生,這一陣被索求得過度了,果然也有些腰酸腿軟的不適感覺。可是如何這個養生的道理,到了殷螭身上,就全然不管用?難道這八年委實關得他緊,憋得他狠,以至於發泄起來,比常人更加生龍活虎?
這樣的情形其實以前也有過兩次,一次是親征途中,一次是回京決裂之前,前者是殷螭想找補的索求,後者卻是林鳳致出於償報的獻祭,那兩次也都搞得林鳳致辛苦不堪,尤其是那一個月的獻祭行為,幾乎去了林鳳致半條命。但以前不管怎樣,卻似乎又及不上這次的痛苦折磨——不僅僅是因為身心同受折磨,而是殷螭在精力超常人之外,心理也好象大大的超過了常態,竟可以稱之為,大大變態。
殷螭變態的表現便是,以前他絕對不會做、或者很少做的事,現下居然樂此不疲的來幹。比如這家夥一向最講究在床笫之間要找到真正的樂子,就得雙方都享受歡愉滋味才是妙境,所以他從前並不太喜歡暴虐行為,一般都盡量溫存軟款的調弄把玩,除非心情十分不高興,又或想要懲罰對方,才會偶爾在氣頭上粗暴一回,讓林鳳致大吃苦頭。可是這回逼林鳳致同行的一路上,卻逐漸有將暴虐當作家常便飯的不良趨勢,並且這些暴虐往往是沒來由的,不是心情不爽,也不是林鳳致有什麼得罪到他的地方需要懲戒。以林鳳致的敏銳感覺,殷螭施暴的時候,心情竟非生氣,而是極好,帶著一種惡意的快慰心態,這樣的光景使林鳳致身體吃苦之外,心裏也非常痛苦,覺得隱隱害怕起來。
又比如,到了北直隸地界之後,殷螭大概是要等候一些同黨的消息或幫助,行路放慢下來,便開始另一輪新鮮折磨方式,便是逼林鳳致和他嚐試情事上的新花樣。這在早年他將林鳳致當玩物時便曾經興致勃勃的想搞過,但因為林鳳致死活不肯,殷螭便也沒有逼迫到底,這時卻一麵以力相強,一麵以情相挾,肆意踐踏起對方的尊嚴來,每每以最令林鳳致感到屈辱的姿勢與方式來交合,並且津津有味的享受這種折辱的快樂。林鳳致屬於潔癖和怪癖兼而有之的人,被他逼迫著幹了決不願幹的事之後,剛剛做完就忍不住惡心嘔吐,吐到厲害的時候,多年不發的胃疾竟也有發作的勢頭,第二天便臉色青白胃中隱痛,什麼都不能進食。這樣的時候殷螭倒也會感到心虛,於是可以溫存兩三天,然後接著想壞點子,享受一種惡意的樂子。
要依林鳳致的本性,那是寧可求死,也決不肯如此受辱的,殷螭以前身為帝王時都不能逼他如此忍耐與自賤,何況現下自己還掛著退職一品的官銜,而對方隻是一個假死在逃的囚犯?甚至不用多想什麼計策,隻消同他走到鬧市之中時,放聲一呼自稱被劫持,又或向偶爾在街頭可見的衙役官兵大叫一聲出首重犯,立即可以把殷螭輕鬆送入大牢,自己繼續回去過著退休官員的逍遙日子——可是,一麵顧忌著他的安危,一麵害怕回朝跟小皇帝糾纏不倫之情,再苦痛再無奈,也索性自己忍耐!
隻有忍耐!並且在忍耐之中,林鳳致竟然很難懷恨起來,因為自己竟還會為對方開脫解釋:殷螭如今這樣的變態,難道不是受傷太深,關得太久,亟需泄憤的一種表現?他的品行本身就不算好,受過那一場大刺激之後,難免愈發惡劣幾分,自己倒黴撞到他手裏,又被拿捏住軟肋無法擺脫,那麼除了忍受,還有什麼法子呢。
林鳳致原本不是那種具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菩薩心腸的人,對肆意傷害自己的人更無法慈悲得起來,可是這一回居然忍了很久很久,並且在忍耐的時候,還替對方著想,覺得對方心裏實在是苦——事後回想起來,自己都要哂然,大概真是八年的日子過得太愜意,把脾氣都消磨殆淨了,所以,這就叫做自找苦吃啊!
因為,其實自己越是忍耐順從,對方的氣焰越是囂張,折磨自己的花樣也越發惡劣不堪——原來一味溫和寬容做聖人,那是化解不掉什麼戾氣的,有這般念頭,隻能叫做癡心妄想。
當林鳳致終於想通了這一點的時候,也是對殷螭的忍耐心到了極點的時候,於是,到底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狠狠發飆一場,頓然成功打擊對方氣焰!
這場發飆算起來還是殷螭的惡劣習氣惹的禍事——在繞過北京繼續北行的時候,他折辱林鳳致的花樣又上一個新台階,或者說開始恢複老慣例,就是歡好的時候故意不避忌外人耳目,讓林鳳致羞恥不堪,難以抬頭。尤其是這日宿在京城之北的密雲縣,因為有事耽擱,在客棧多住了兩天,殷螭沒到天黑就強行逼林鳳致和他上床,並且做事的時候竟未曾關緊房門,被送開水進來的店小二撞見一次還不算,這一晚還特意反複折騰不休,使得呻吟喘息之聲透出門縫直傳出去,結果第二日出來用早膳的時候,滿店的夥伴與住客,都以極其怪異曖昧的眼光逡巡打量兩人。
林鳳致這一路都被殷螭逼得扮年輕,他原本五官精致,當得起眉目如畫四字,又兼肌膚白皙瑩潤,容光照人,過了而立之年後,也隻是在麵貌中添了一點成熟的韻味,那秀美的姿容終究無甚大變,這時與蓄了髭的殷螭一道出入,果然如殷螭所言看起來要小他十歲。眾人聽過了昨夜的雲雨之聲,這時隻消一打量,落在林鳳致臉上的目光便含了心領神會的曖昧,與十分的不懷好意——那是將這個標致男子,看作孌童嬖寵,甚或小倌歌優之流了。
這樣的目光使林鳳致十分尷尬羞愧,卻使殷螭十分得意滿足——他的惡趣味實在與常人不同,當別人露出曖昧的眼神瞧林鳳致的時候,他反倒有一種欣欣然的感覺,一是認為大家的眼力著實不壞,知道小林真好看;二是覺得這麼一個美人被我占有著,可以讓人豔羨垂涎,豈非一件得意事?當年他喜歡任由侍從們聽見自己與林鳳致交歡,其實也大半出自這種自炫心理,因此決不顧林鳳致臉上是否下得來,也要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可是殷螭忘記了一件事:此刻自己業已不是天子身份,窺聞夜間床笫隱私的,也不是那批隻敢拿曖昧眼光瞧瞧林鳳致的侍衛隨從們——以前那些奴才最多隻敢心裏輕賤被壓在皇帝身下呻吟承歡的林大人,背後議論一些淫褻不堪的話語;如今這小客棧之中,同自己身份一樣的客人們,卻是能夠公然交頭接耳評論這個夜裏幹過下賤勾當的男寵姿色不錯,值得一玩,並且敢於將口頭輕賤,變作實際猥褻的。
所以當林鳳致氣得全身發抖,強忍著喝手中幾乎灑出來的一碗豆漿,全不理睬接連三四個跑來搭訕調戲的客人時,殷螭的得意也漸漸變作了憤怒,臉色開始難看起來。待得一個不知死活的客人,在林鳳致沉臉不理的情況下,居然色迷迷的伸手捏了一下他肩膀的時候,林鳳致還未摔碗發作,殷螭已終於忍不住,想也不想就拍案而起,大罵“不長眼的狗頭”聲中,一拳便揮了過去。
這一動手,店鋪中立即大亂,殷螭上過戰場,卻沒同人打過架,不過這時怒火與醋勁齊飛,倒也在幾拳之下將那色膽包天的客人揍得鼻青臉腫,連來拉架助威的其他客人也頗挨了兩記拳風,當然自己也被毆了幾下。正打得興起,猛然被人狠狠拉了一把,跟著頭頂一陣劇痛,一件瓷器砰的在天靈蓋上反磕碎裂,跟著額前一濕,鮮血便流了下來——卻是林鳳致拉開了他,順手操起一個盤子重重砍在他頭上,同時厲聲喝道:“你丟不丟人?”
殷螭再也沒料到居然挨了他的打,一時竟自愣住了,隻見林鳳致氣得臉色慘白,再不看自己一眼,放手轉身,向櫃台上喝聲:“結帳,東西我賠!”
林鳳致素來辦事利落,片刻間便結清店帳,連打架毀壞的東西與殷螭該付的傷藥費都一並給了,回房取了包裹,自顧自一個人便走。殷螭愣了半晌,發現他居然有撇掉自己的意思,趕忙也取了行李,大叫:“小林,站住!”跟著直追出去。
林鳳致當然不會聽他的話站住,但殷螭追出半條街,到底也追上了他,看見他兀自臉如嚴霜,顯然這一場氣非同小可。殷螭腦袋上還在痛著,伸手抹一把額前鮮血,苦笑道:“我為你打架,你倒打我?還想趁機溜掉?你也太過分了!”林鳳致哪裏答他,隻是一徑前行,轉過街角,往前指了一指,冷冷的道:“那是醫館,進去包紮!”
殷螭嘀咕:“打過了人,又讓包紮——真是不知什麼意思。”但頂著滿額鮮血在街上走路,隻怕過不多久便會招來街卒盤問,何況林鳳致的模樣雖然氣到了十二分,這一句話到底還是在關心自己,於是也隻好乖乖聽話,走到醫館去讓郎中處理了傷口。當然同時也牢牢拖住林鳳致的手不放,生怕他借這個機會,假裝賭氣跑掉,他這麼精乖的人,一旦脫離了自己視線,哪裏還找得回來?
好在砍的那一盤子也沒往要害招呼,隻砸破了一塊頭皮,上了點藥,用繃帶繞了兩圈,便即無事。殷螭隻好借了林鳳致慣戴的唐巾遮住滿頭,繞到下巴上的帶端還被郎中打了個蝴蝶結,一時狼狽又滑稽。殷螭在醫館拿鏡子照過,疼痛惱火之餘也忍不住要笑,心裏隻盼林鳳致也別再氣狠狠的板臉,索性笑一笑大家丟開也算了,可是林鳳致這一次,明顯是動了好久不曾動過的真氣,居然從頭到尾,毫無笑容,一直到晚上就寢,也不再肯和他說話。當然,殷螭也不敢再招惹他,於是自同行以來,第一次安分無事的過了一夜。
挨了這一盤子之後,殷螭終於老實了,一路的囂張氣焰都被林鳳致這場發飆,狠狠打壓了下去——除了還能繼續要挾著林鳳致跟隨自己,不能離棄之外,其他的好事,那是再也沒有了,因為林鳳致決意不再忍耐,重新拿出以前的狠勁來,該罵就罵,該頂撞就頂撞,不想做事就直接推開不理。說也奇怪,他溫和順從的時候,殷螭變本加厲的想出各種花樣暴虐折辱,戾氣一日比一日深重;等到他拿出舊日的惡形惡狀來鎮壓,殷螭的劣模樣哪裏及得上他的壞脾氣,那些乖戾變態簡直是猶如雪獅子向火,一時間化了個幹淨,非但沒有不服氣,反而乖乖的想著:對啊,這個樣子,才象是我和小林正常的相處呢!
所以這場風波,兩人此後雖然一句不再提起,心中卻是各自琢磨了幾遭的。林鳳致想的是:早知道這家夥揍了有用,我何必一路忍到如今?就算在情上被他挾製無奈罷,就算要被他賣掉罷,我也沒必要忍氣吞聲,難道還指望感化了他的心不成——這等婦道人家才會有的傻想頭,居然我也會有,委實荒謬可笑!
殷螭則想:其實小林壓根兒打不過我,可是至今為止,我怎麼就乖乖挨過他兩次揍,都沒還手呢?要說上一次是因為生離死別,我實在無法還手,這一次明明我也沒做錯什麼,怎能白挨他打!可是——他乖巧聽話的時候,後麵絕對不會出好事,不是鬧妖書案,就是昆明變亂,就是為我送死,就是兵諫決裂……所以,還是受住他的氣,由得他發性子罷!我拿他還有大用,豈能小不忍則亂大謀?
殷螭不好意思承認的是,自己見到林鳳致發狠的時候,其實心裏頗有點又愛又怕的感覺。愛是一直以來的怪口味,就喜歡他這副倔強難馴的形相;怕卻是自從最初相識,就在氣勢上被他狠狠壓下一頭過,於是見到他發飆動怒,便會不自禁的矮半截下去,滋生出畏懼之心來,哪怕想要變臉做些暴戾勾當,也抵不過他正是自己的命裏克星。
事實證明,林鳳致吃軟不吃硬,殷螭卻是相反,大大的吃硬不吃軟,並且有的時候,十分具有犯賤與欠揍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