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57 卷二章三十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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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不平靜之夜的開端便不甚好,天色已黑的時候,先是雲南布政司匆匆來拜見宣撫使大人。殷螭怕人羅嗦,這時隱在林鳳致的內室裏沒有聲張,隻聽外麵陪坐的幾名文官都齊齊驚呼了一聲,跟著林鳳致便抽身回來交代道:“陛下安坐,臣有事外出。”殷螭問道:“出什麼事了?”林鳳致歎道:“還是那批南京軍士——適才城內苗民聚到布政司外喧鬧,稱我軍無故抓捕他們,甚是不安。”
    原來因天氣濕熱,親征大軍中腹瀉嘔吐而病倒的軍士著實不少,且大多病勢纏綿難愈,軍中不免傳出謠言,猜疑是到了這古怪地方,被當地苗民下了蠱毒之類的東西。謠言傳得很了,便不免有軍士開始自行抓捕逼訊一些他們認為可疑的百姓。林鳳致身任安撫民心的宣撫使一職,自然也費盡口舌去調解過,無奈在軍中並無實權,管束不住。
    本朝開國時馬上得天下,軍規原本極嚴,但十數代以下,承平已久法令廢弛,軍中也養成了許多不良習氣,比如說喜歡擾民,以前擅拿百姓物事便是死罪,如今公然搶劫,上司也未必多管,這種風氣沿革已久,縱然以殷螭帝王之尊來做統帥,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們戰場上勇猛向前便行了。
    昆明城中養病的兵士大多是自南京征集而來,對實際上的左軍統領袁百勝並不怎麼敬服,如果眼下高東華同在這裏,反倒有權威鎮壓一下近屬的這些部下們,但右軍悄沒聲息的遠出執行任務去了,不免失去了一個有力的將領。殷螭雖是皇帝身份,爭奈軍心這種東西,未必是皇權所能約束得住的,適才去彈壓過一番,盡管眾軍士嘴上唯唯諾諾,心裏未必服氣。反過來,因為被皇帝斥飭過了,大家本來困病不滿,這時不免更是憋火,一轉身又去變本加厲的擾民出氣,於是到底激起苗民抗議之聲。
    雲南本來百夷雜居,昆明城中苗民尤其多,萬一動亂,必是大禍,所以林鳳致交代的時候,臉色頗不好看,很有怨怪殷螭以下將領治軍不嚴的意思。但是殷螭從來不跟他談軍務,他也索性不多說,安撫百姓這種事務乃是本職,不得不做,交代完了便命隨從取了雨傘雨披,急急同著布政司出門而去。殷螭不好攔阻,暫時也不便出麵,在窗中看著印著“西南宣撫使”官銜的大紅燈籠在雨夜中漸漸遠去,心裏頗生出幾絲擔憂來。
    然而這份擔憂還未了,緊接著又來一份絕大擔憂,林鳳致出門不久,便有知道聖駕所在的心腹軍士匆匆趕到宣撫司來見駕,稟道:“昆明提督告急,請皇上速調袁將軍帶兵入城安鎮!”殷螭吃驚道:“昆明城內守軍,再加我中軍南京籍軍士病勢輕的,也不下三四千人,竟然壓服不了苗民?”那軍士急道:“已不是苗民的事了——回皇上話,是中軍南京籍軍士在鼓噪,大有作亂的意思,昆明提督怕是壓服不下了。”
    殷螭登時臉色大變,良久說不出話來。
    他說不出話,底下的人卻由不得他不發話,緊跟著這個軍士之後的,便是中軍的一名偏將——留在城內專管養病軍士的,自身也是腹瀉未愈——臉如菜色的來尋聖駕,又急催殷螭調袁百勝那一枝士兵趕緊入城鎮壓,不然的話,軍心已亂,怕是連聖駕也要驚動。最後連林鳳致也淋著一身的雨回來了,再不管不談軍務這句話,大聲道:“速調袁將軍入城安鎮,同時請聖駕移歸禦營!城中頃刻便要大亂,得提防他們劫駕——遲延不得!”
    殷螭到這時不得不實話實說,咬牙道:“如何偏在這時亂將起來!袁將軍已不在城外——下午劉秉忠告急,說左軍已至屏山,中伏遇毒,損傷甚重,急請中軍支援,朕已派袁將軍帶兵前去了。”林鳳致厲聲道:“那麼中軍剩餘的人馬呢?速調進城!”殷螭道:“昨日已出征玉溪,至今未歸。”
    皇帝這一句話老實說出,在場的人一起大驚,料不到此刻城外已然無兵,中軍一萬人竟去了七千,剩餘的三千名,便是城中有鼓噪作亂之意的那一幹南京軍。
    身為主帥,居然將自己搞到緊急狀態手中無兵的地步,這也委實太過冒失大膽——然而大家一想,又覺得怪不得皇帝,因為殷螭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中軍會變生肘腋的,原本昆明城內的駐軍,加上這一枝雖然在養病,卻還具有一定戰鬥力的南京籍軍士,也盡可應付一切敵情,當然,其前提是不曾後院起火。
    在場諸人之中,倒是林鳳致這個文官第一個冷靜下來,說道:“陛下,袁將軍定然去得不遠,便請陛下緊急移駕,出城與袁將軍會合,萬萬不可留在城中,致有劫駕之險!臣等調昆明守軍,一麵安撫一麵死守,專等陛下回救。”
    這個主意實在是眼下最穩妥的方法,所以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便紛紛讚同,齊聲催促皇帝趕緊移駕出城,避開內亂,萬一亂生,竟被他們劫了聖駕,後果實是不堪設想。
    殷螭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萬萬不能落到不軌份子手中,雖然僅帶親衛兵,黑夜冒雨出城也是極其凶險之事,卻總比留在這個即將動亂的城內要安妥得多。何況時機稍縱即逝,現下鼓噪軍士們還處於將亂未亂的狀態,還能悄悄出城,萬一大亂起來,怕是連出城也不容易了。
    但是聽到林鳳致所言“臣等死守”那一句話時,殷螭心中卻激起十分複雜的情緒,竟然一時拿不定主意。這等情緒,首先便是不舍——不舍得讓小林這個文官孤身留在亂城之中;其次,卻是陡然而來的不對。
    不對勁!
    這樣別無選擇的局麵,這樣巧合陡生的危險,不對勁!
    殷螭一向自認本人的頭腦,並不在林鳳致之下,每次吃他的虧時,總是遲早都能窺破——然而問題也就壞在這個“遲早”,往往都是“遲”,發現他在算計自己的時候,業已遲了,隻能被他牽著鼻子走。這大概就如林鳳致所形容的弈棋,一旦被搶了先手,就隻好乖乖按對方路數落子,騰挪的餘地不大。林鳳致是弈棋高手,偏生殷螭向來缺乏深謀遠慮,總喜歡憑著一時急智與詭計賭輸贏,混水摸魚是特長,瞻前顧後實在懶,所以遇上小林這樣精心設局的風格,隻要一中套就很難脫出。
    眼下這等情勢,實在太象林鳳致的做事風格了,所以不對勁,十分不對勁!可是,林鳳致想要調開自己,孤身留在昆明城,又有什麼目的呢?難道他以為他一介文臣,可以將這所城池據為己有?明明又是說不通的。
    諸般疑懼急湧的時候,殷螭猛然抬頭瞪著林鳳致,對方卻隻是一片安然,臉色平靜的看著自己,眼神分明流露出“你別無選擇”這句常常令殷螭吃虧不已的可恨的話。
    可是就在皇帝疑懼與猶豫的當口,情勢又轉變得更加凶險,門外一名雲南本地的守軍跌跌撞撞衝了過來,連行禮都忘了,隻是大叫:“十萬火急!城中亂黨出現,已經放火燒了昆明府公堂,開始攻打布政司!各位大人急速回避!”他還不知道聖駕也在宣撫司內,所以沒有提到移駕之話。
    這一夜之間,苗民抗議,中軍鼓噪,已是動蕩之極,萬不料三軍征討的亂黨,也在這時刻前來插上一腳,並且看這種放火攻打的架勢,顯然是混雜城內已久,隻等著好時機起事了。
    這一個變故顯然連林鳳致也不曾計算得到,但他臉色雖變,神態仍然鎮定,居然又催促了一句:“請聖駕急速出城,臣等立刻前去支援布政司,定要死守昆明!”
    殷螭霍地指著他,咬牙道:“小林,你……你到底想要怎地?”林鳳致道:“臣並無他想,陛下勿疑!再不出城,隻怕便來不及了,請陛下從速決斷,萬勿有失!”
    萬勿有失!殷螭知道自己的身份,萬萬不能有失,不論這回是否真的落入林鳳致算計,可是確實隻剩這四個字——可是,這個心思難測的家夥,神態鎮定的催促著自己離去,決意要留在這動亂的城中,到底想要怎樣?難道他不怕自身有失,還是不在乎自身有失?
    懷疑,驚懼,憤恨,還有……不舍。
    心內波瀾洶湧的時候,外麵也是一片聲響混亂,大雨一陣陣的自天直澆下來,潑下屋簷有如瀑布,萬麵鼓聲急響般的驟雨,兀自掩不住隱隱傳來的亂聲,天空中也漸漸透出紅光來,這樣的雨裏,居然還燃起衝天大火,可見這一座昆明城,眼看便要變作修羅場。
    殷螭的護衛親軍也已經衝了入來,一疊連聲催促皇帝急速移駕出城,尤其是現在中軍南京籍那一幹鼓噪的亂兵,在亂黨放火的刺激之下,顯然更加壓製不住,頗有隨同作亂的意思,這火星馬上就要迸開,萬一被他們控製了城門,就連出城的機會都沒有了。
    殷螭身不由己的在催促下穿好護身軟甲,點齊親兵,拉開戰馬到宣撫司外街道上,這時也不知是亂黨還是亂軍,已經向臨時宣撫司這邊廝殺過來,隻是零零散散未成氣候,被親兵們當場砍殺了幾個。然而情勢已急,真的再不走便遲了。
    林鳳致也在那裏指揮必須留在昆明的人員,文官們趕緊更換便服隱遁,武將們便指使立刻各領親信軍士,速赴布政司援救。他自己也換下了官服,卻預備和武將們同赴布政司。誰知殷螭不顧上馬,忽然回屋來一把拖了他,喝道:“你一個文官想去作甚?跟我走!”
    林鳳致掙脫道:“臣如今是親征軍中最高品級,如何能走!何況陛下鐵騎急行,臣也跟隨不上,徒為陛下之累。臣一介文士,亂城之中隱身容易,聖駕卻不可有失——請陛下從速出城罷!”殷螭厲聲道:“不要官樣文章!你去了無用,我也不能留你作怪——跟我出城!”林鳳致正色道:“陛下萬勿意氣用事!臣若也一走了之,無人主持,萬一昆明城陷,誰當得起?這是大局,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他到底將這四個字,公然說出口來了!
    殷螭再度瞪視著他,全身都不由發抖,咬牙道:“小林,你好——我想和你同生共死,你卻隻是算計!”
    門外等候皇帝上馬的親兵已經忍不住奔來又要促請,看見殷螭神色扭曲可怕,一時竟不敢催促出聲。林鳳致卻隻是鎮定自若的退了一步,說道:“不管是誰的算計,此刻大局為重——陛下請罷。”
    他知道殷螭不能不走,就象自己不能不留一樣——局勢之中,有“必然”或說“不得不然”這樣的,別無選擇的情勢。殷螭再懷疑,再不甘,再憤怒,也別無選擇。
    可是林鳳致到底高估了殷螭的大局觀——他隻退了一步,便又被殷螭一把抓緊了手腕,硬拖著便往外走。林鳳致掙紮叫道:“陛下!”殷螭怒道:“什麼他娘的大局!都去見鬼!你的心思我都不會讓你如意——跟我走!”
    林鳳致自傷後一直體力不濟,被他這般鉗製著硬拖出門,竟然無法反抗,聽他在憤怒之下連髒話都罵了出來,顯然是根本不將昆明城是否陷落這樣重要的大局放在眼裏了,林鳳致再也料不到他失態衝動如此,急得連在眾人麵前給他君臣體統的常規都不再顧及,叫道:“放手!你這是要害了昆明一城,要害死你我!”殷螭厲聲道:“要死,我也拖你墊背,或者奉陪!走!”
    眾人目瞪口呆之下,隻見林鳳致被皇帝親手拉著,跌跌撞撞一路被拖出門,又蹌蹌踉踉被強行押上馬背。瓢潑大雨之中,鐵騎曆亂聲響,漸漸衝出街巷,去得遠了。
    拋在他們背後的,是衝天的火,盈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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