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索命冤魂之何海亮 第十三章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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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曉海黃佳麗領著黃軼扣響了何家大門。棕漆鐵門早已斑駁,門前鋪地的磚縫中有雜草擠出,卻原來門是虛掩著的,扣了兩下,已呈半打開狀。院中雜物東一堆西一垛,擺放得毫無章法。
“誰呀?門開著呢,進來吧。”堂屋門吱呀響了一聲,何伯伯已至院中。
黃佳麗不敢相信眼前的何伯伯就是自己印象中精瘦爽朗微黑健談的那個中年男人形象的現時版——微僂著背、滿臉的迷茫、稀疏斑白的胡須,尤其是那身散發著淡淡羊膻味的衣服,如出土文物般。
“你是——佳麗吧,還是那樣,哪也沒變。你來這,有事啊?海亮已經死了四年啦,這個家裏早就沒他了。”何伯伯也不讓進屋,也不離去,隻是拉開門,自顧自地轉回院中。
黃佳麗強抑心中的激動,恨不能上前扶住他,隨在何伯伯身後進了屋。屋門依然是多年前的木質本色,她還記得自己坐在台階上的矮凳上看著何海亮給門窗刷桐油,那股桐油香,這一生當中隻在這個院落聞到過,與何海亮相伴而存的油香啊,驀然間充斥了記憶與眼前。右側餐桌上早飯的碗筷還未收拾。左邊還是鑲了白色衛生磁磚的灶台,已有幾塊缺失補了水泥,整個灶台上蒙了一層灰。曾經白得亮眼的牆壁再也沒了往日的光澤,灰暗中映襯的屋裏光線更加黯淡。
何伯伯指指西間屋。黃佳麗怎麼會不記得,當年何伯父兩口住西屋,何海亮自己住東屋。二人一起在東屋學習嬉鬧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她邁進西屋,心卻鑽進門扇緊閉的東屋。何伯母倚靠在窗前,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這才幾年啊,竟然近乎全白的頭發,走在外麵會讓人以為是老太太,那麼專注地盯著外麵,在等什麼?竟然不知已有人進了屋子。炕上西側的被格櫃上半部依舊是那四扇內部鑲掛著翠綠色綾子的折頁玻璃窗,折成百褶樣子的綾子煞是好看,當年上學時,怎麼就迷戀上了這四片綠色的綾子,隻要一到他家來,就看上好一回,竟然想著用這四塊綾子做一條裙子,終未好張口。隻歎自己自家沒有,說與何海亮聽,何海亮著實犯難了些日子,說那是媽媽的陪嫁,他不好跟媽媽說。他說:你成了我媳婦那天,興許媽媽會主動送給你,到時你隨便挑塊布替換上就行。成了他媳婦!其實黃佳麗是愛聽這句話啊……
黃佳麗輕輕坐在炕沿:“伯母,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佳麗啊,海亮最好的同學。”她恨不得爬上炕去摟住近乎癡呆曾經那麼幹脆颯利的伯母,然後抱頭哭上一場。淚已滑落。
何伯母慢慢回過身子,無神的眼睛掃視著大家:“是海亮回來啦,我的兒,你別站外屋啊,快進來,讓媽媽好好看看。”她兩下爬到炕沿前,何伯伯一把抓住她。黃佳麗這才注意,林曉海一直抱著黃軼站在外屋呢。
林曉海礙於黃軼的吵鬧一直猶豫著進不進屋,此刻黃軼安靜了好多。屋裏黃佳麗喊他們:“進來吧,沒事。”他不得不躬身而進。屋內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林曉海的臉上。黃軼哇地哭出聲,黃佳麗接過黃軼,一個勁兒地哄:“你是到家啦,傻孩子,他們是你的爺爺奶奶啊,別哭了,好嗎。”黃佳麗任憑淚水肆意地流。
何伯伯早已是老淚縱橫,生怕病中的女人做出啥意外之事,緊緊摟著她:“你們都坐吧,你們都是好孩子,我知道!我們現在過一是一天,也沒啥奔頭了,打海亮去了,幾乎就沒有鄉親來串門。你們乍一來,她媽媽倒跟以前不一樣啦。”
何伯母出奇地安靜,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林曉海,眼都不眨一下:“我的兒,你去哪啦,好幾年都不上家門,你好狠的心!”無助的雙手朝林曉海伸展開。
林曉海躑躅中靠近了何伯母,何伯母緊緊摟著林曉海的腰身先是嗚嗚地哭,旋即失聲慟哭,哭得深身顫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黃佳麗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痛。許久。
何伯母跪起身,林曉海掏出紙巾為她擦拭著,她摩挲著林曉海的臉頰:“白了,頭發也長了,我的兒——”林曉海扶著伯母坐好,何伯母竟然接過林曉海手中的紙巾為林曉海抹著臉上的淚。
用衣袖抹了抹臉頰的何伯父情緒平靜了好多,近前扶著女人坐下:“兒子來了,該高興才對,哭兩聲得了,一會兒做飯,他最愛吃你做的手擀麵,你忘啦?”
“好好好,我知道,這哪能忘得了。”何伯母拉著林曉海的手一直不放:“你這是去哪啦,也不給家裏來個信兒,你要是再晚回來幾天,我都快化成灰啦,臭小子。”就那麼貪婪地撫摸著林曉海的手,“你的手這麼軟乎,我記得棒硬呢,還有老繭。”迅速扳過林曉海的身子,翻開他的衣領,看到是林曉海光潔的後頸,“砍頭痦呢,我明明記得這有個痦子啊,咋沒了?讓我細看看你。”她再次捧起林曉海的臉,那麼細致地端詳,“眉頭這明明有塊疤啊,讓柵欄上的鐵絲掛的,缺了幾根眉毛的,疤也好啦?你不是海亮,你不是。”黯淡的眼神複又空洞,如燈枯油滅般。
“我就是您兒子,我是海亮,痦子疤痕都是別人幫我修好的,您不要胡思亂想了!”林曉海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能重新燃起眼前這位母親的希望。
看著眼前的一切,黃佳麗心如刀割:“兒子,他們是你的爺爺奶奶,喊爺爺奶奶,相信媽媽。”她不忍看著兒子那天真的雙眼,後悔帶他邁進這個家門。
抽咽中的黃軼眼中依然是淚花閃閃,怯怯地喊了聲:“爺爺,奶奶。”
何伯父垂頭大哭,他怕嚇壞孩子,臉都不抬地直奔院子。多年來壓抑在心中的苦,此刻一泄出而,他哭得震天動地,引來對門鄰居老馬兩口子推門而進:“怎麼了,老何!”老何坐在台階上深埋著臉,隻是擺手。
老何身後,有人扒他的肩,是女人。女人手中遞過毛巾,老何驚愕中止住了哭聲:女人知道給自己遞毛巾!“你好啦?!”老何騰地站起身,直愣愣地看著被自己照顧了四年之久的近乎瘋癲的女人。
“兒子回來了,孫子回來了,我也就好啦。”女人衝鄰居老馬笑笑,“屋裏坐吧,別站院子裏。”
老馬也是目瞪口呆,全村人都知道老何的兒子四年前死於非命,公安局到現在都沒破案,怎麼說回就回了?他戰戰兢兢地朝屋裏張望著,隻見黃佳麗林曉海領著黃軼齊刷刷地出現在堂屋的台階上。他明白了,這是老何的兒媳婦領著何家孫子上門認親來了,還有兒媳婦的新姑爺!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五口人竟然聚齊在一個院子裏!老伴拉拉老馬,他才回過神來:“不坐了,家裏還有事,你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馬兩口子扭轉身匆匆出了何家院門,老馬喊來周邊鄰居:“你們都來看看,老何的女人好了,不瘋啦,我有點蒙,你們分辨分辨。”王大爺李嬸都湧進了院子。卻見黃佳麗在為老何的女人梳洗著頭發,替換下來的衣服堆在一邊,老何也煥然一新。
“大爺嬸子,都進屋坐吧,我是佳麗,你們打小看著我長大的,這屋裏又沒外人。”黃佳麗招呼著鄉親們,林曉海收拾著桌椅,準備給大家倒水。
“不啦不啦,我們聽見老何哭,怕有嘛事,現在放心了。”大家訕訕地說了幾句前不搭後的話,都離開了。
“閨女呀,我們家海亮沒福啊,他要是知道你給他生了兒子,得歡喜死。你抱著孩子來了,我也醒了,你該去哪去哪吧,以後逢年過節的讓我看他一眼就行。”何伯母安靜地說。
“以後,曉海就是您兒子,您還有孫子,都好好的。再不許說兒子不在的喪氣話,啊。”黃佳麗從邁進這個院門那一刻起,就不曾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當時想著會被何家父母拒之門處,或是被精神錯亂的伯母嚇得不敢進屋。
“不在就是不在了,兒子不在了有孫子,跟他小時一個模樣。”何伯母嗬嗬地笑了,視線落在院子裏坐凳上玩彈弓的黃軼身上。那彈弓是海亮小時候常玩兒的,老何珍惜得跟塊寶似的。林曉海忙出了一身汗,與那爺孫倆坐在一塊納著涼,三人都那麼投入,都沒注意到黃佳麗與何伯母是什麼時候到的跟前。黃佳麗適時離開,搓洗著這老兩口替換下的衣服。
正淘洗著衣服,門口又有人走動,是媽媽姑姑!黃佳麗撂下手中的衣物,起身迎向門口:“媽媽!姑姑!你們怎麼來啦?”
“你說跟曉海帶黃軼出來走走,我才聽說你們到了這,你不怕你爸爸生氣?”媽媽如此說。
黃佳麗先是一怔:“話已至此,我也說句交底的話——是曉海給了我勇氣走進這個家門,你們看,何家伯父伯母都有了精神,尤其是伯母,就跟好人似的,誰相信她曾經那樣了。這又怎麼解釋?隻能說伯母她放下了心中的恨,或者孩子的出現衝淡了他們心中的苦。多好的事啊。爸爸是否兌現他的承諾,是他的事;他高不高興我來這裏,也是他的事。我自己該怎麼做,是我的事。造成這一切的局麵,他是第一責任人,何家不追究也就罷了,何況他現在還有承諾未兌現。”
姑姑想攔住佳麗,一個勁地擺手,黃佳麗視而不見。
“現在不是又搭上兩條人命了嘛,那兩家現在正鬧得天翻地覆呢,你爸爸都快病倒啦,你就不疼快疼快他嗎?”媽媽也是沒法。
“這麼多年,爸爸在外麵幹的事,從來沒跟您說起過。現在連人命都出了,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我隻知道何家父母是我孩子的爺爺奶奶。至於今後,我隻能管我好自己,我要是有能力,也許會顧及你們;要是沒能力,至少不再給你們添麻煩。”黃佳麗向隅而泣。
“唉喲喂,這話又扯遠了,我跟你媽媽過來,還不是怕你受啥屈,萬一要嚇著黃軼呢,現在沒事,我們就放心啦。”姑姑壓低了聲音,“這一切,我們是不會告訴你爸爸的。來也來了,差不多就回家吧,這就中午了。”
“你們來的正好,要打算往好上來,你們就跟我進去,看看何家伯母到底好沒好。她要是還瘋,我立馬跟你們回家。”黃佳麗麵無表情地說。
媽媽與姑姑麵麵相覷,黃佳麗已邁上台階。
“親家來啊。”老何早已聽到門口的說話聲,不知該不該出門相讓。這會見她們重新進院,又認識佳麗的媽媽姑姑,毫無陌生感。
親家!佳麗的媽媽姑姑聽著那麼乍耳,尷尬地笑笑,卻見何家女人也站起身:“來啦,屋裏坐吧,哪哪都又髒又亂,佳麗他們收拾了老半天啦。”
佳麗媽媽姑姑瞪大了眼睛彼此看看。大水盆中是洗至一半的衣服,居然在用搓衣板!這可是姑姑第一次見黃佳麗用搓衣板——何家女人坐的位置離那盆衣服最遠,佳麗挽起的衣袖說明了一切!進?不進?幾個人僵持著。林曉海回身從屋裏搬出椅子凳子:“院裏寬敞。”老何搬出了折疊飯桌,林曉海斟水遞杯。老何滿臉堆著笑:“家裏沒人喝茶,也少有人來,現買也來不及,喝杯白水吧。”
“客氣啦,他何叔,都坐吧。”黃媽媽也是五味雜陳。姑姑也未曾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麵,看著黃佳麗晾曬好他們的衣服,還以為她是這家中的常客呢。
這叫哪門子事啊!媽媽姑姑都這麼想著,卻見黃軼把玩著那個舊彈弓都忽略了姥姥的出現。姑姑想通過黃軼打破這份尷尬:“黃軼,讓姑姥姥看看你玩的啥。”黃軼做了個假描準的動作,手就鬆開了橡皮筋:“啪!”來了這麼會兒工夫,連村裏娃的玩具都會玩兒了!天啊,到底怎麼啦。姑姑一把抱起黃軼,想奪下他手中的彈弓,怎奈黃軼就是不撒手。
“跟姑姑回家吧,該吃飯了,你肚子餓不?”姑姑哄著黃軼。
黃軼搖搖頭:“媽媽說了,在這吃。”
姑姑看看佳麗看看身邊的嫂子,一時無語。
“伯父說了,這頓飯是團圓飯,你們也在這吃吧,包盒子。”黃佳麗說的那麼輕巧自然,仿佛已是這個家的一員。
黃媽媽一聽這話,想:這是要認親的節奏啊。那邊才圓了墳二期還沒燒,還有兩副屍身躺在冷櫃中,這邊就又添了門親!簡直亂上添亂啊。她爸爸要是知道了,還不氣吐血!說:“我們還是回家吧,等咱那邊的事都消停了再吃團圓飯也不遲。”
“這麼說不合適,媽媽。黃家事沒了結,不影響何家吃團圓飯,您要是擔心爸爸有啥想法,您和姑姑回家吃吧。”黃佳麗鐵定了心留在何家吃頓飯,哪怕糟糠鹹菜。
林曉海作為兩家的客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真得回去了,你們吃了飯也趕緊回。我會替你們周旋好。”姑姑也隻能這麼說。
送姑姑媽媽出了門,黃佳麗假裝沒事人似的,在何伯父的引領下和麵準備著,冰箱中的東西翻弄了一回,何伯父又上街割回新鮮的豬肉。小超市的老板都被精神煥發的老何嚇了一跳。家裏來了客人,來了客人。老何如是說。他臉上鮮有的春風般的笑感染著一路上相遇的村人。
這樣一頓午飯。何家父母親眼看著這倆年輕人包好兩蓋合子,偶爾幾句話全無閑散之語,像在為一種儀式,何伯父適時燒開了水,如一家人般在為這頓飯忙活著。何媽媽不時抹下眼角,看著身邊的孫子。這一上午,無人提及進入東屋看看。黃佳麗照顧著伯母吃飯,腦海中不時閃現關於東屋中的記憶:一床一椅一書桌一書架一衣櫃。而現實是:窗簾遮避屋門掛鎖,究竟封閉了怎樣的往昔,還是再也找不出昨日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