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旌旗半卷鼓聲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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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活活熱醒的。
這種熱已經超越了肉體能忍受的極限,它是從五髒六腑開始沸騰,渾身仿若置於滾燙的火炭上細細炙烤一般。於是我在焦渴難耐中醒來,意識一回到身體,便感覺渾身刀割般地痛,後背心中了那樣重的一掌,更是疼得抽搐,口中不由得低吟出聲。
我的喉嚨想來也是熱壞了,嘶啞難聽,倒是不用再刻意裝男子。我舔了舔幹裂得爆起皮的嘴唇,感覺從未如此渴望一盞冰泉。
我記得最後中了那老妖婆一掌,從天塹上掉下來,怎麼我竟然沒有摔死麼?趕緊坐起來打量四周,眼下我大約是在一個岩洞之中,觸目是赭紅色的岩石,鼻子裏充斥著濃烈的硫磺味。而我發現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塊天然的白玉床上,這玉床大約本是寒玉,因為我掙紮著站起來,離開床就發現更熱,相較而言,躺下來倒變得還能忍受了。這是什麼地方?我如何會掉到這裏來的?
我心中萬分疑惑,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傷處實在疼得厲害,一時便壓抑不住低低的呻吟。洞口一個影子聞聲一閃,我一個激靈,卻見一位穿著乳白色煙紗裙的少女端著一杯水走了進來,她生得很是秀麗,麵色卻是十分蒼白,走到我麵前福了一福道:“姑娘醒了?可是傷口疼?要不要先飲些水?”
我聞言大驚失色,此時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恢複了女兒身,而且身上原來的男裝早已不見,也換上了一套乳白色煙紗裙,與眼前的少女所著一樣。我結結巴巴地問:“姐姐,請問這是何處?我何以在此?我原來的衣物呢?”
麵前的女子回答:“姑娘可以叫我冰儀。姑娘現在是在天塹底下,想來是掉下來的。您原來的衣服在穿過黃泉業火時燒沒了。”
我臉上轟隆一聲炸紅了:“敢問姐姐~呃~我掉下來的時候是男兒身還是女兒身?”她淡定地回答:“那就不知道了,是王上在花園散步的時候撿到你的。我給姑娘換衣服的時候是女兒身。”
彼時我完全絕望了,但仍然掙紮著問了句廢話:“敢問姐姐,王上是男還是女?”她蒼白冷漠的臉上嘎啦出現了裂縫:“自然是男的!”將水遞到我手中,然後就不願再與我對話,“姑娘稍等,已經有人去稟報王上了。有什麼話您待會可以親自問他!”說罷就轉身飛快地走了。
我怒。你跑那麼快做什麼?你怕什麼呀?我不是想讓你的王上負責啦!唉!
她一走,我一邊飲水一邊想,大事不妙,這王上,難不成竟是那個蝙蝠妖男和老妖婆口中的那一位麼?他跟哥哥們要討伐的那一位,是什麼樣的關係呢?住得這麼近,想來大約也是相識罷?如此,我可就凶多吉少了。他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麼?想來是不知道的!要不為何救我呢?唉,這水是什麼怪味?莫非水裏也有硫磺麼?
正在低頭胡思亂想,一位身形修長的年輕男子施施然走了進來。他同樣身著一襲輕薄的白衣,不過用料看起來明顯比我身上這一身貴重得多。我的目光從下往上移,定在他的臉上無法移動了。
這是一個怎樣蒼白優雅的男子,令人見之忘俗!白衣勝雪,冰肌玉骨,周圍的灼熱的空氣仿佛也因他的到來悄悄地降低了溫度。烏墨一般的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臉龐輪廓秀麗清雅,臉色是長期不見陽光的蒼白。兩道劍眉微微斜飛,平增一份儒雅風流,雙眸黑似星辰,目光卻清朗無暇。挺直的鼻梁下是淡粉色的薄唇,仿佛氣血甚虛,讓人看著微微心酸。然而彼時最令我驚奇而後凝神細望的原因,乃是他的容貌,令我有陌生的熟悉感,仿佛多年前的某個地方,我曾經見過一張相似的容顏,待要細細思量,卻又無跡可尋了。此刻見我定定地望他,他也不惱,隻微微笑道:“姑娘熱麼?”
我想起剛才那婢女的話,騰地燒紅了臉,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那個~不是啦~呃,是衣服~”
他溫和地笑道:“瞧我這話問的。這裏自然是熱的,看你的臉都燒紅了。姑娘可是羨慕在下身上這身冰蠶絲?抱歉得很,這冰蠶絲比較難得,一隻冰蠶王數千年才吐出半尺冰蠶絲。我的屬下尋了多年,攏共也就隻得了這麼一身,平日裏想要換洗都不成。隻能委屈姑娘先穿著寒蠶絲了,其實這個降溫的效果也是不錯的。”
他竟然以為我是覬覦他的衣衫!我大窘:“不是啦!那個~我想問,我怎麼在這裏?是你救了我麼?”
他聞言不笑了,清朗的目光打量著我:“其實我也正想問問姑娘,如何從天塹之上掉下來的?天塹之下有毒瘴,毒瘴之下有黃泉業火,一般活物進入毒瘴就失了性命,僥幸過得了毒瘴,穿越黃泉業火之時也決計活不得。姑娘你卻毫發無傷地穿過了它們,一直掉到我的花園裏,將我親設的結界都砸了個窟窿。黃泉業火順著那窟窿流下來,將我滿園珍貴的花花草草燒了個幹淨,尤其是我辛辛苦苦培植了上千年才成活的一池蓮花,唉,燒得連片葉子都沒給剩下。而你就那麼大大咧咧地躺在火裏,滿身的羽毛一點兒火星都沒沾上。即便你是能浴火重生的鳳族,我也未曾聽說能有這樣的異能。這裏的黃泉業火,一路在地底燃燒奔湧至幽冥界,乃是幽冥界黃泉業火的源頭,能焚燒仙家的魂魄,而你竟絲毫不懼之,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嘖嘖地打量著我,滿眼純粹的好奇。
而我撲撲亂跳的小心肝在他說到“滿身羽毛”這四個字的時候,終於恢複了正常,噗通噗通跳得四平八穩,臉色也迅速退燒。
我想了想,誠懇地回答道:“公子,你問我我也不知。若我事先曉得這是什麼黃泉業火,就算拚了小命也是要撐著爬上去的。”
他點了點頭,瀟灑地擺了擺手:“即是這樣,那就先不去想了。對了,你是被我屬下的明姬仙子打傷的麼?她為何傷你?難道你一個姑娘家,也是來討伐我的麼?”
我聞言石化了。難道,我的命,真的,這麼,衰?
真的一腳踩空,就掉到了那蛟龍後人的老巢?
我木然地問:“公子,敢問你是?”
他拍一拍額頭,溫言道:“瞧我這記性!竟忘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蛟騰。他們都稱我王上,但是我其實很不喜歡。你喚我阿騰罷。你叫什麼?
我木木地回答:“鳳歌。”
他的眼中漾起點點異彩:“嗯,很好聽,我記住了。那麼,鳳歌兒,你手中的蒼鵠劍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想起此前蝙蝠妖和老妖婆的對話,仿佛這個王上與這把蒼鵠劍有些淵源,但是彼時與他有恩的是不是孔戟,我就不知道了,畢竟一兩萬年前,那孔戟也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兒,能有能力施恩於他麼?搞不好是上一任劍主幫了他的忙呢。
我稍作斟酌,模棱兩可地答道:“是終南山的一位朋友贈與我的。”
他展言一笑,便如霜雪初霽一般:“那便對了。鳳歌兒,你那位朋友是我的恩人。你在我這裏隨意便是,莫要見外。你的蒼鵠,我讓冰儀暫為保管,你且放心。”
我委實寬心不少,然而想到哥哥們去了極南之地,我自是要早點去找他們的。當下也未曾細想,張口便道:“公子~不,阿騰,我什麼時候能上去呢?”
他麵色沉了一沉,半刻後依舊溫言勸我道:“你身上有好些傷,不及時救治會留些後遺症,姑娘家身上留有傷痕總歸不大好。你此刻修為散了大半,想來便是上去,也不抵什麼事的。我的那些屬下都很驍勇,你且在此將養將養,養好傷方能抵擋。”
我張口結舌。這都叫什麼事兒啊?他讓我好好養傷,然後去對付他的屬下?這蛟龍後人,說話做事也忒不合常理啦。
隨後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丹藥,遞給我道:“這是千年雪蓮煉成的仙丹,雖然黃泉業火不曾傷著你,但是你五髒六腑免不了受些熱毒。吃了這個可以緩解不少。這寒玉床也對你有益,你先在此歇著吧。”說罷又施施然走了。
我一時有些迷惑,感覺事情超乎了我能想象的範疇,命運似乎將我拖向了無法預測的深淵,令我有無法掌控的無力感,即使此刻我身處熔爐一般的岩洞,我的心卻漸漸地寒如冰雪。
吃了那丹藥,果然五髒六腑的灼熱退去不少,我試了試凝聚些真氣,卻泄氣地發現沿著周身經脈的真氣如同遊絲一般,遂放棄了強行闖出去的念頭,在白玉床上閉目打坐,盼著身子能趕緊恢複,早日溜之大吉。
過得幾個時辰,中途那個叫冰儀的婢女又進來送過兩次水,我想叫住她,她卻腳步匆匆,麵無表情地退了出去,令我十分疑惑。我難道無意中得罪了她麼?
冰儀第三次進來的時候,並未端著水。她低頭福身道:“姑娘,王上請您一起去用膳。”我頓時聽得自己腹中咕嚕叫了兩聲,紅著臉道:“多謝姐姐。”
我起身跟在冰儀後麵走出了這詭異的紅色岩洞。洞外是一條長約二百來米的天然甬道,兩邊壁上皆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淡淡的柔和的光芒將紅色的岩石映得有些妖嬈,充斥著鼻端的硫磺氣味仿佛也不顯得那麼濃烈了。甬道的盡頭一片光華璀璨,一走出去,險些閃了我的眼睛。
這竟是一個高達百丈、天然紅岩形成的大廳,廳極寬闊,能容納千人。自然造化,鬼斧神工,廳中四壁、穹頂竟處處生滿天然水晶,白、紫、黃、綠、紅……色澤千變萬化,灼灼其華,令人目眩。我未曾去過東海龍宮,但幾乎可以肯定,便是東海龍王的水晶宮也無可能有這麼多天然生成的水晶。大廳中央生著一塊巨大的白水晶,通體清透,純淨如水,稍加雕琢,便是令世人難以想象其聖潔光華的水晶寶座。然而我看得分明,椅被雕成了蛟龍的形狀。我記得曾聽大哥說過,龍的頭上有分叉的兩角,而蛟龍頭上隻有一隻角,此外,龍有兩對爪,蛟龍卻隻有一對。
兩萬年前的蛟龍叛亂被平定後,天下蛟龍幾乎死傷殆盡,剩下的寥寥幾條也躲進深溝寒潭,已經萬年不曾現於三界之內。而今這光芒璀璨的神物,卻大肆宣揚著蛟龍一族的存在!思及此,我腳下停滯,冰儀不得不轉身催促我前行。
冰儀在正對水晶寶座的一簇紫水晶前停下,抬手迅速地在第三支晶體上按了九下,紫水晶竟然緩緩分開,出現了一條布滿水晶的通道,堪堪隻容兩人通過。我茫然地跟著她走在這夢幻的水晶甬道上,隻覺自己身在五彩斑斕的夢中。
如此行了百米,冰儀突然停下,轉身恭順地道:“姑娘,花園到了,王上在裏麵,奴婢告退!”我點了點頭:“勞煩姐姐了。”然後越過她,走進了我掉下來的地方。
這個空間並不大,僅可容納百人,然而此時已是滿地荒蕪焦黑,一片死寂,稱之為花園委實有些牽強。觸目便是這花園詭譎的上空,竟是奔騰湧動的黃泉業火!比三界中最烈的三昧真火還要鮮紅璀璨,仿佛有靈魂在其中燃燒呼嘯。火焰奔騰,似水一般蜿蜒流淌,但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其隔絕在頭頂上方十丈處。饒是如此,也將四周的紅色岩石映得更加妖豔詭譎。
在驚心動魄的火焰和滿地焦黑之間,有一個幹涸的窪地,想來便是蛟騰所說的曾種滿蓮花的湖泊,我心中頗有些內疚不安。湖泊旁有一隻小巧的玉亭,亭中的玉桌上擺了幾碟精致瓜果,當中一人白衣勝雪,側身而坐,正在自斟自飲。
聽到我的動靜,他轉過臉來,清雅蒼白的側臉上浮著淡淡的紅暈:“鳳歌兒,你來了!過來坐罷。”
被那似曾相識的容顏和溫柔的聲音蠱惑,我緩緩地踩著滿地焦土,走進那小巧的玉亭,來到玉桌旁。四目相對的瞬間,我聽得麵前的男子一聲歎息:“鳳歌兒,你可知道,你這個樣子真的很像她!我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她長成後,容貌定然就如你一般。特別是你的眼睛,一樣的黑,一樣的亮,就如同這世間最珍貴的琉璃,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幾乎以為,是她回來了,是她在看著我!”
這一瞬間,他是如此傷感脆弱,像烈火中一朵即將被吞噬的雪蓮。而他對我的額外照顧和網開一麵,也在這一瞬間一目了然。我聽見自己安靜地問:“那麼,她是誰?”
“她是落兒,是我唯一的妹妹。兩萬年前,我和她都尚未孵化。彼時父王命人將我們置於雪山深處的冰室中。我與她在不同的蛋殼中,上千年與她日日相對,看著她從一團混沌日漸長成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小女娃。嗬,彼時她還不會說話,隻是日日用黑如琉璃的眼睛看著我,對著我甜甜地微笑。你可知她為什麼叫落兒?父王說,她的眼睛,好像天上落下的星辰一樣。我天天盼著能早些出殼,去抱一抱她,聽她叫我哥哥。然而那一刻到來之時,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奪走。這兩萬年來,我無時不刻不在想念她。當我終於有能力出去尋她,已經過去了上萬年。這幾千年來,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地下地四處搜尋她的蹤跡,卻毫無所獲。什麼天下霸業,什麼蛟族複興,於我何幹?其實他們不知道,我隻想找到我的落兒,想聽她叫我一聲哥哥。”蛟騰望著半空奔騰洶湧的黃泉業火,幽幽地說。
我似懂非懂,某些事情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仿佛抓住了一絲亮光,卻又模糊茫然。然而麵前男子的悲傷如此清晰,令我心中酸痛,我自己都覺得詫異。
“鳳歌兒,你知道麼?全天下我都找過了,隻除了天庭!那裏布滿了結界,我的人用了很多種方法都無法混進去!所以,我一定要想辦法,即使踏平天庭,我也要去找上一找!走到這魚死網破的一步,我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你知道麼?”彼時,想來他對踏平天庭,定也是無一分把把握的罷。阿騰,想來彼時,你也已經早早預料到了這讖語般的結局麼?
“阿騰,你別傷心,我相信你妹妹一定如你一般,日日盼著與你相見。”雖然被他大逆不道的話嚇得心驚肉跳,但我沾染了他的悲傷,依然出聲安慰道。
“我不會放棄的。落兒一定在三界之內的某個地方等著我,盼著我去救她。鳳歌兒,在我找到落兒之前,你能留下來陪我麼?”他的眸子似沾染了璀璨的星光,定定地望著我。
我大驚,心神俱亂,囁嚅道:“這可不成,我還要去找我的哥哥呢!如果我的哥哥找不到我,一定也如你一般急得瘋了的!”
“嗬嗬,鳳歌兒,你真天真,想來涉世未深吧。”麵前的男子突然盯著我微微一笑,那笑容帶著妖異和蠱惑,“你知道了這麼多,難道你以為,我還能讓你離開麼?”
我驟然一驚,眼前仿佛突然有無數水晶碎裂,白衣勝雪的男子在璀璨無比的光華中幻化成成千上萬個影子,我的眸子漸漸無法聚焦,腦中漸漸變得迷茫慌亂。
在徹底陷入昏迷前,有人用低沉魅惑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道:“你是落兒。落兒,我是你的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心神飄蕩,喃喃道:“我是落落麼?我是落落。”
然後,一切歸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