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秋天，就為她那豪爽，就為她那利索，就為她那安逸。也因為她是我母親出生的季節，也許是因為這，從母親身上總能嗅出秋天的氣息來，讓人感到不可言語的舒適，就如躺在席夢思上，安然入睡。
    是的，母親的確很像秋，做起事來條理清晰，幹淨利索。但，她的生命卻不像秋。
    母親是一個藥罐子，一天也不能離開藥，仿佛與她牽手共渡一生的伴侶就是這些藥，可是，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也許正因為她體內潛伏著一個不定時的炸彈，所以她不過四十就看透人世萬象，學會珍惜身邊的每一人每一物。
    抱著將死的情感細看人世，總覺得每一樣東西都變得異常的美麗，平時覺得不重要的事物，都會展現出它們原本的重要價值。於是，心變得清晰。母親說。
    我不太懂這些話，也許是因為我腦海中無死的概念。總言而之，這病令母親被灌上哲學家的牌子。
    秋天之於農民，是忙碌、是豐收、是喜悅。
    秋天之於莊稼，是急切、是成熟、是機會。
    母親的秋，之於我，是無盡的折磨、無窮的親切、無止的關愛。
    她如秋風般吹進我的心田，催熟我還年少的情感。我就是在她的愛護下成長，她正如大海一樣，容納下我的一切。快樂時，在其海麵衝風破浪，傷感時，沉在靜寂的海底，讓死一般的沉默包圍著我，讓我從失敗中一次次地成長。
    女人是脆弱的，但母親是堅強的。
    我是由母親拉扯大的，就母親一人。我不知道她瘦弱的身軀承受過多少風浪。我不知道她纖細的肩上負擔起的，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我不知道她慈愛的心靈上有過多少條創傷。
    我不知道。
    最早的記憶，是母親的微笑，就像是秋天田野上刮過的一陣微風。緊接著的，是母親的懷抱，仿佛一切從歸於原始，作為胎兒在母親子宮裏感受到的舒適與安全。
    我不安、害怕或其它能讓我的心動蕩不安的時候，我最愛隈依著我的母親，即使現在已經20歲的我，仍脫不了這孩子氣的動作。然而，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正因為母親具有秋天的氣息，所以在她身邊，一切的不安總會不翼而飛，周遭的一切都平靜下來，連時間都好像停止了似的。
    母親從不抱怨，即使對於父親的離去，生活的艱難。
    這並不代表她是一個甘於受命運擺布的洋娃娃，她隻是認為：
    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還沒有發生的事情還是沒有發生，失去了的東西就是失去了，任憑再怎樣呼天嗆地，失去了的仍不能回來，現在，應該設法保護還沒有失去的東西。
    這時，我總覺得母親就是一股爽利的秋風，一掠而過，隻翻動幾片落葉。
    我愛秋天，是由一個原因而得到的結果——我愛我母親。
    嗯，這樣說吧。我愛我母親，除了是出於本能以外，更多的是人生的必然性。簡單一句，我和母親都是那種得到糖果便會很開心的孩子，就是容易滿足的人。在母親的世界裏，同類中有我一個人對於我也是一樣的。就像關在同一隻籠裏的兩隻動物，產生的意識就是：
    這輩子隻有他了。
    因此，我們從不浪費我們的愛，我們都會把心中的愛，像精衛填海一般，填到對方心上，恰到好處，不多不少。讓我們都饑餓的心吃得飽飽的。換句話來說，我和母親是同一國的，自給自足，對外實行閉關鎖國政策。不論外界用怎樣的坦克、大炮，也轟不開我們的圍城不管別人用怎樣的甜言、蜜語，也不能把我們引出這堡壘；無論發生怎樣的天災、人禍，也不能令我們丟下這座家園。我與母親的根就埋在這裏，相互纏繞著。
    就這樣，我們的心正如秋天的果實，飽滿飽滿的。
    人生，並不能缺少淚。秋天，也不能缺少雨。
    而母親，也還是有流淚的時候。然而，正如她一樣，她的淚，也讓人嚐出秋天特有的冰涼感。是溶入了她體內所有的哀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吧。所以嚐起來那麼苦澀。
    母親的淚劃過我的心坎，會連同快樂的情緒一起消失，留下一條條仿佛被火灼傷的疤痕，揪著我的心。很痛、很痛，就像身體內的某個地方，被四頭不同方向的馬拉扯著一般。
    隻有當母親再次用微笑對我說：
    沒事的，一切終究會過去的，但我仍然會在你身邊。
    那微笑，是冬天暴風雪過後的第一縷泄露出來的陽光，是的，穿過層層密稠的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