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何處教吹簫 (四)塵土湮滅覓水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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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江南。
舊墳旁的兩棵青鬆已經有一人高了。
祭祀用的楊桐枝被雨清洗得油亮,散發著勃勃生機。
中都的夏雨不比江南的春雨,柳孤雲在滂沱的夏雨中慢慢濕透,衣衫緊貼著肌膚,襯出仿佛遺忘千年的寂寞。
“我累了,寒煙。”柳孤雲輕輕將簫折為兩段,笑道,“我也沒縵雲那麼勤,每年都不誤時期的為你祭祀,還在遷都時將你的墳遷了過來。我……不是個好丈夫。”
墓碑上的字跡仍舊那麼清晰,似乎默默地回答著柳孤雲。
“她什麼都想到了,所以我可以偷懶了吧。”柳孤雲笑道,“隻要我再完成一件大事,就來找你。”
“又要遷都了,這次是南京。”柳孤雲還是喃喃自語。“叔父他把都城遷到宋原來的都城,我想攻宋已成事實了。”
南京是金對河南開封的稱呼,在宋南渡之前,便是宋的都城汴京。
孤墳沉默依舊。
不遠處是柳孤雲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雨順著藍傘滴下,打落一地碎語。傘下灰衣僧履,雙眸包含萬語千言。“真是可惜了那頭秀發。”柳孤雲平靜地說道,神色與這暴雨顯得格格不入。
“完顏大哥,是不是這樣你就可以不死了?”金月珂淚眼滂沱,靜靜地說,“是不是你不去陪寒煙姐,全是因為我?”
“月珂姑娘,你太過慮了,我……”柳孤雲笑道,“我是對寒煙承諾過,隻不過是盡個丈夫的責任。”
金月珂道:“我希望你還是柳公子,不是以前和這會兒的完顏大哥。”
柳孤雲靜默不語,任狂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雨越來越大。金月珂靜靜地看著柳孤雲,從柳孤雲不告而別直到如今,每一朝每一夕都是那抹不去的身影,直到一身僧侶裝束找到他,卻等來的不是自己想象中震驚的雙眼,而是平日的從容。
“和我一同到兵營吧。”柳孤雲說道,拿過那紙油傘。金月珂點了點頭,看不到柳孤雲一絲笑意,也不見柳孤雲在揚州時的脈脈深情。同樣的一個人卻好似兩個人,是不是中都就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金月珂想猜卻也不敢猜。傳入耳中的隻有柳孤雲輕微的咳嗽聲。
“完顏大哥,你有癆病?”金月珂看著麵色蒼白的柳孤雲,“柳公子”再也叫不出口,似乎一旦叫出口,便會喚回揮之不去的眷戀。
“是,命不會長久。”柳孤雲終於露出了金月珂尋不回的柔情萬種。
“這就是曾經的完顏大哥吧。”金月珂努力笑著,“柳公子再也不會回來了麼?”
“不,也許不會回來的是完顏孤雲。”柳孤雲道,“隻可惜月珂姑娘的秀發也不再回來了,不值。”
“完顏大哥,是否你每每回避對你有情的姑娘,就是因為寒煙姐姐與你的癆病?”金月珂問道,回答的是柳孤雲的沉默。
“煙花洗馬,所有人都叫錯了。”金月珂道,“你也許和尾生是一樣的。”
“哦?原來都是一樣的癡人。”柳孤雲笑道,尾生,那樣一個癡情的男人,在洪水來時為癡等心上人,抱住橋柱淹死,原來在金月珂心中自己就是如此。
“完顏大哥,走吧,寒煙姐姐與遠音大師說過,你不適合這裏,也不適合兵營殺戮。”金月珂道。
“原來你拜遠音為師了。”柳孤雲平靜地說著,“人生可猜結果,可卻猜不到過程,我有分寸。”
不再言語,雨逐漸變小,可內心的雨滴似乎在無限擴大,偶爾閃現的不過是柳孤雲眼中不易察覺,如同夏雨的透涼。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金月珂笑笑,自從母親讓自己嫁給湯潤淙,自從柳孤雲不告而別起,自己便已決定跟著遠音雲遊,若那誓言會讓柳孤雲在自己得到幸福時死去,她寧願自私地皈依佛門,讓柳孤雲無法守諾,人在總比人無好。隻是自此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令自己黯然心碎的身影,隻留一腔記憶陪伴自己行走天涯。
和州采石磯邊,金軍迎來自南侵以來第一次潰敗。那叫虞允文的宋朝官吏成了金軍同樣的噩夢。金軍不善水戰,而完顏亮卻自負自傲,與本已潰敗的宋軍水戰,大批戰船被擊沉,完顏亮氣得發瘋,將逃回的金兵全體驅到江邊敲殺,一時間人心惶惶,隻有柳孤雲仍一如既往地平靜。
清風明月。柳孤雲坐在帳內,看著走進來的完顏亮,起身行了一禮。完顏亮也不多語,在柳孤雲身旁坐了,拿起柳孤雲備好的酒壇,一咕嚕吃了下去。柳孤雲陪著吃了。完顏亮微醉,道:“兒子啊,兒子啊,想我完顏亮不曾敗過,今日卻遭如此敗績,都是那些士兵負我,若我得勝歸去,必然殺了他們。”聽到“兒子”二字,柳孤雲知曉完顏亮真的醉了,道:“陛下真的醉了,待明日再做商議。”完顏亮拉住他,道:“告訴我,完顏雍兵變奪位真的與你無幹?”
“兵變奪位?”柳孤雲先是一臉詫異,隨後又是平靜,“罪臣聽士兵們議論過。”
完顏亮放下心來,柳孤雲的詫異並不是偽裝的,然而他料錯的,是柳孤雲詫異的緣由,柳孤雲詫異,隻是詫異完顏雍將兵變的時日提前。柳孤雲在出征前已向完顏雍透露過自己不會讓完顏亮活著回金的訊息,而他自己,也不想再活著。
“不要說罪臣,你是我兒子,完顏亮的兒子,那些打了敗仗的士兵才是罪人。”完顏亮道,柳孤雲不禁暗自好笑,直到如今,完顏亮依然剛愎自用,執迷不悟。
“陛下,勝敗乃兵家常事。”
“我不需要那些無能的士兵,我一人也能打下江山。”
柳孤雲心中冷哼一聲,完顏亮的驕傲眾人皆知,可就是這驕傲將他引入了自毀的深淵。
“兒子啊,你說我是要繼續南征還是回去平息叛亂?”完顏亮深呼一口氣,問道,留守在東京遼陽的完顏雍在完顏亮出征一個月未到便被士兵們擁立為新皇,進據中都,直到此刻,完顏亮才知曉。
柳孤雲沉思半晌,也許這正是完顏亮積在心中的疑問,若就此兵敗回師,完顏亮不會心甘,可若繼續南征,中都卻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繼續南征。”柳孤雲想到自己出征的目的,若完顏亮班師,完顏雍會被殺害,而自己也會功虧一簣。
“我也這麼想。”完顏亮點點頭,“等我攻下臨安再找完顏雍那匹夫算賬。”
完顏亮酒意未退,竟渾渾噩噩在柳孤雲帳內睡著了。柳孤雲將他伺候躺了,長長歎了口氣,出了營帳。
日到十五,月兒正圓。那皎潔的月光散下地麵,將柳孤雲的身影拖得老長。輕取玉簫,每逢惆悵,總會思親,親就在帳內,可是卻懷著莫大的仇恨,叫自己如何解開。
猛然間微微一笑,麵前是縵雲緊張又關切的臉麵。
“拿來!”縵雲突然喝道。
“什麼?”柳孤雲將玉簫掛回腰間,決定裝到底,縵雲偷偷跟著自己征伐,自己從出征那一刻便已料到。
縵雲不再言語,轉而開始搜身,柳孤雲並未閃躲。
“這是什麼?”縵雲拿著搜出的匕首,“和你親生父親同歸於盡?”
柳孤雲笑笑不答。
“完顏孤雲,你不得好死。”慢雲渾身顫抖,“你全無武功,簡直以卵擊石!”
“我既然不得好死,你又何必擔心呢?”
縵雲手一揚,緩緩落下,又舉了起來,卻仍舊落下了。
“你有勝算麼?若你有,方才完顏亮沉睡之際你便已經下手了。”縵雲說道,充滿悲傷與無奈。
“你走吧,今生負你,來生再報。”
“來生?來生你的眼裏還是隻有寒煙妹妹。”縵雲道,同樣的臉麵,感覺如此不同,似乎與自己相處十年的“挨千刀的”早已煙消雲滅,活回來的隻有完顏孤雲。
柳孤雲似乎料到她所想,笑道:“世間本就沒有柳孤雲,就像你的鏡月樓般,隻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世間有的隻不過有一個為複仇苟活了十年的完顏孤雲。”
“挨千刀的,我最後幫你一次,幫你散播流言。”縵雲的話語拉回了已欲離去的柳孤雲,“十年,十年都如此,又何必在乎多此一刻呢?”
“你是個好姑娘。”柳孤雲靜靜走了,再也沒回過頭。
縵雲處在靜柔的月光下,淡淡一笑。十年,十年有多少良家子弟想為自己贖身,可自己依舊頑固地守著鏡月樓,守著自己的鏡中花水中月,可是終究這片朦朧也快離去,不待自己回味,便已子虛烏有。
“縵雲,你怎麼和寒煙一樣傻啊。”縵雲癡癡地自嘲,看著模糊的身影,不禁慘笑,“真有來生麼?”
月兒輕輕隱盡了倩影,散播著清冷的餘光。水影蕩漾,水中人露出無奈的淺笑。今生情苦,是為誰惹,過了此夜,便可葬掉那一份煎熬,遠離塵囂。看著早已不再嬌美的容貌,縵雲靜靜走了,隻想帶著一份早已明白的遺憾,等著歲月將鬢角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