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魂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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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明月夜,短鬆岡。年年斷腸處。
風從身後湧來,柳輕生站在峭崖邊,透過稀疏的鬆木望向不遠處的荒園。
柳家莊。瓊樓水榭,繡閣曲廊,恍然如昨。
隻是野草枯菲早已爬滿了整個庭院。
爬滿了柳輕生不堪回首的往事。
愁與恨,幾時極!
“你拿到劍了?”有人懶洋洋地問。
“你來做什麼?”柳輕生沒有回頭。
“這裏的水聲特別好聽。”少年走到柳輕生身邊,皎潔的月光從枝葉間流下來,瀉在他身上。
“你恐怕更喜歡血流的聲音吧!”柳輕生恨恨地說。
少年隻是一笑。“我來看看你的劍。”
“劍不是用來看的。你要看我的劍必須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
“你的命!”
“哦,”少年輕輕皺眉,“你就這麼恨我?”
“你問問他們!”柳輕生猛然回身一指。
每棵鬆樹下都有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密密挨挨如數不清的人頭。
“都是我殺的?”少年漫不經心,卻忽然問到,“你爹的墳呢?”
柳輕生愕然,家人們麵目難辨的屍骨又在他的眼前晃動,一股仇恨開始彙聚。
少年抬手撫摩柳輕生冰涼的劍匣:“為了這把劍,你不惜將自己最心愛的人送給一個糟老頭子,不惜滅幫奪寶,不惜殺了結義兄弟,不惜傷害無辜的人。你付出了這麼多代價,就要我一條命?”
“你說夠沒有!”柳輕生一陣煩躁,心裏隱隱作痛。
“其實,你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少年卻沒有停止的意思,“隻要你一句話,蘇小魂就可以為你做一切她不願做的事。你幾番周折去找什麼辰珠,不過是想找個借口減輕自己的痛苦;卻又害了更多的人……”
“夠了!”劇痛從心底傳來,柳輕生明明知道少年是在逼迫自己出劍,卻無法控製自己。
他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即使我不敢承認。
“你和我,到底誰更像梵夜?”少年一笑,輕輕飄落在最近的一個墳上,“死的人真多。你為什麼不告訴蘇小魂你要殺我?”
柳輕生的劍匣裂開了。
千百個太陽在黑暗裏炸亮,奪人心魄的絢麗。
然而少年看不見,他的雙目瞬間就像被亮光刺瞎了一般,昏黑中隻見亂星爍爍閃動。
一柄光芒四射不辨形狀的劍騰了出來,劍刃中心一絲紅豔之氣流轉不息。
令人斷腸的劍。
帶著三分淒美、一分心痛和一分不可一世。
迎風而出,破風而至。
少年手腕一抖,握住了簫身,直向劍尖對去。
然而在簫劍即將相撞的瞬間,他卻將簫身一側,避到光芒之外,從劍刃邊緣擦過去。
不偏不倚。身影相錯而過。
少年隻是輕輕哼了一聲。
靜了。
少年垂手而立,模糊在淡淡的月輝裏。為什麼他的身上,會沒有半點殺氣?
有風低低吟哦,從簫管中穿過,如過空穀。
柳輕生隱隱聽到血滴跌落在草葉上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出手?”
“我說過,隻是來看看你的劍。”
“值得嗎?”
少年微笑不語。他就像來時一樣,靜悄悄地踱向夜的深處,融進去了。
你為什麼要來?你為什麼不等到生死之戰的那天?!
“梵夜!”柳輕生突然叫到,“你還能再用劍嗎!”
回答他的隻有簫聲,嗚嗚不絕。
8
烈日一寸一寸移上頭頂。
柳輕生在等。
少年終於從樹林中走出來,腰間仍懸著一管簫。
柳輕生盯著他右手腕上纏著的白布:“你的傷好了?”
“好了。”
“我不會再放過你的。”
“你後悔了?”少年愉快地笑起來。
他仿佛不是來進行一場決鬥的。
柳輕生匣中的寶劍陡然顫動起來,嗡嗡鳴響。
一團灰影投在腳下。
柳輕生猛地側頭揚目。身後的殘垣上,立著一個清瘦的人影。
“我不是梵夜。”少年微笑,“你放過我是應該的。”
“你一直在騙我?!”柳輕生死死盯住少年,心中怒火熊熊燃燒,被騙的恥辱竟要勝過了刻骨的仇恨。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就是梵夜?”少年笑著問。
柳輕生想了一回,提身縱上牆頭。是的,他沒有說過,從來沒有。
然而……
她是梵夜?
這樣一個任何人都不會留意的少女,會是江湖上令人聞名喪膽的梵夜,會是“一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梵夜!
柳輕生不能不相信。
因為她幽暗的眼睛,仿佛已冰封千年,不帶絲毫愛恨,隻冷漠地穿透塵世。
這是死的意境。
“我找了你很久。”柳輕生一字一頓地說,慢慢取下劍匣。
他的每一個姿勢,形與神,都很完美。隻需要少女一處極細微的破綻。
可少女隻是安靜地站著,直直地盯著他,眼神是那麼縹緲,仿佛不在任何一處,又像是無處不在。
不知過了多久。
遠處的林中撲騰起幾隻驚鳥,少女的目光斜了斜。
烈日就在此刻從柳輕生的劍匣裏爆裂出來,炫耀似地光亮。
可他驀然發覺,原來少女一直都沒有在看他,她的雙目始終落在他身後刺刺的日頭上。
所以她隻是微微虛了虛眼,便像影子一般附在柳輕生的劍尖上,退去。
是柳輕生的劍在追逐她,也是她在引著柳輕生的劍,因此他們誰都不能停,一旦停止前進,也就意味著終結。
轉瞬間就到了殘垣盡頭。
沙石一坍,滾下牆去。少女身形一挫,迎劍而起,翩若驚鴻。
一劍追出,迅如閃電。
少女輕巧一側,從劍芒邊緣掠過;而且輕巧地一繞,避開了劍身上突起的利刃。她仿佛早就知道這柄劍是生著雙翼的,早就知道所有的光芒不過是為了掩飾它的存在。
她當然知道。
柳輕生恍然想起少年的血滴落在草葉上的聲音。
一劍落空,第二劍。
少女回過身,一點暗青的劍尖從她胸口生出來,一截小小的竹劍。
無聲無息,像劍的主人一樣。
最平淡無奇的,往往卻是最可怕的。
不過——有種奇怪的感覺在柳輕生心裏滋生:這個少女其實根本就不懂劍,她的劍法實在太平凡,真的很平凡……
可是,等不到他多想。
劍尖相向。
兩劍斃命與一劍斷魂。
誰生?誰死?
少年的身影突現。
他往少女身前一擋,手中的簫直向柳輕生遞來。
不,不是簫,是一管特製的劍鞘。
刷——寶劍入鞘。
劍氣翻騰,顫鳴不已。
沒有怎樣的劍鞘能夠容納這柄曠世奇劍。
少年翻起左掌一推,寶劍破鞘而出,倒向柳輕生射去。
這樣近的距離——就好像柳輕生此刻與死亡的距離。
然而柳輕生安然無恙,因為有一個高大的人影——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柳輕生身前的——伸手接住了劍。
那是個麵容扭曲的老人,一雙仇火閃爍的目。
他盯著少女握劍的手:“原來你根本就不會用劍!”
“你終於現身了。”少年盯住老人。他的眸子永遠那麼清亮,帶著淺淺的笑意,卻深不可測。
“這都是你教她的?”老人恨恨地瞪著。
少年一笑。
兩人對視良久。
柳輕生仿佛看到老人微微一顫。
“下去。”老人忽然把劍塞回柳輕生手中,並將他往牆下一推,卻始終不曾回過頭來。
而他自己不管不顧,舞起沉重的雙掌,一齊向少女壓去,封死了她所有的脫逃之路。
掌風淩厲如劍,耗盡畢生心力。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絕沒有再出第二掌的機會?
少女臉色蒼白,眼神裏帶著幾分絕望,卻沒有逃避之意。
有少年在她身邊,不動如山。
雙掌即將拍至。
一片劍光漫卷而起。
柳輕生望見那劍光之時,他心底最脆弱之處忽然猛地一熱,一股巨大的哀傷從極深極深的地方濺出,悲痛欲絕的滋味竟讓他情不自禁地墜下淚來;而當劍光切進密不透風的掌影,沒入老者的胸膛之時,那蹙縮的老臉上也現出一種莫名的悲哀。
這是怎樣傷心的劍法!
劍出天地慟。
9
“你的右手不是……廢了?”老者倚在牆角,艱難地喘息著。
“右手不廢,怎能賺得你棄劍不使?”
“可是……”
“劍在我心裏。”
“好!你……你到底練成了……那半部……”老者瞪著他,話沒有說完,便咽下了氣。
少年默默地看著,忽然咯了口血:“你知不知道,你的劍法已經是天下無敵,可惜你的人……”他搖頭歎息,“如果不是你心中有所畏懼,如果不是你要掩人耳目地以掌代劍,我怎麼勝得了你?”
少女走到他身邊,不望地上的屍體,隻關切地看著他。
“都結束了。”少年握住了她的手,“他再也不能害你了。”
“爹!”呆在一旁的柳輕生這時才猛撲過來,拽住老者漸漸涼去的身體,“爹!怎麼……回事……為什麼……”
他跳起來,用劍逼住少年,瘋了似的大嚷:“你殺了我爹!”
“你不是早就這樣以為了嗎?”
“為什麼!”
“你應該問他,”少年指向老者,“問他為什麼不肯放過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
“什麼?”
“他一定不會告訴你,他是殺了自己的師兄,奪了半部劍譜才成為赫赫有名的柳大俠;他也不會告訴你為了得到剩下的半部劍譜,他可以用盡手段,甚至不惜殺死自己至親至愛的人來利用自己的兒子………
“我不信!”
可是少年的身上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爹也不是梵夜的對手,你怎麼可能獨活下來………
“我不聽!”
可是少女——“原來你根本就不會用劍!”
“是你爹一心一意地造就了天下最嗜血的劍客。他殺人、嫁禍,然後大義凜然地追殺師兄的遺孤。當有人懷疑他時,他便殺了自己一家大小,甚至不惜詐死,隻留下你苦苦尋仇………
“卑鄙!你想騙我!”
“這樣一來,誰還會懷疑柳公子的爹堂堂柳大俠才是真正殺人無數的……”
少女拉了拉少年的衣袖,他沒有再說下去。
真相比仇恨更難以忍受。
柳輕生怔怔了片刻。“你怎麼知道?”
“他當然知道,”少女代少年說,“如果沒有他,我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忘了吧,世間的仇與痛已經太多了。”少年這句話不知是在向誰說。
忘了?洪大哥的頭,蘇小魂的淚,都白白斷送了麼?
“不,我一定會找你們報仇的!”柳輕生搖頭。
那麼多辛酸苦痛,真的能夠忘卻嗎?沒有仇恨的支撐,他還能不能活下去?
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到底誰更不幸一些?
“我從來不願意出劍,”少年淡淡一笑,“可是我決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
他的笑容是那麼輕傲,好像天地萬物都不在他眼裏。
“你是誰?”
“這重要嗎?”
少年不再理會他,轉而對少女柔聲說到:“我們走吧。”
少女微笑著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卷發黃的書來,走到屍體邊,把那卷書放在老者懷中。“其實,你就算得到了也是學不會的,一輩子都學不會。”對著屍體,她的眼中閃爍著憐憫與惋惜,也許,還有一些恨。
“你爹跟你一樣,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說完這句話,少年就攬著少女,兩人手挽手,迎著斜陽去了。
留下柳輕生一人呆呆地站著,手中寶劍鏗然落地。
他拾起那卷書,小心地打開。每一頁上都隻寫著一個工整的大字:仁!
仁者無敵。
這就是爹苦苦追尋的劍譜?
少年的聲音盤旋不去:你知不知道,你的劍法已經是天下無敵,可惜你的人……
原來是這樣。
心裏這樣空落。
寂寞,還是寂寞。
遠遠的,那對互相依偎的身影被餘輝染成甜蜜的金色。
這金色,讓柳輕生想起了在風沙險惡的大漠裏,有這樣一個美麗女子:她柔順的長發好像烏黑的錦緞,她含情的雙眸如同中天的明月,她婀娜的身姿宛若風前的楊柳,她嬌美的麵容仿佛雨後的芙蓉。
她,還在等我嗎?
——完——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