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傳 離魂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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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何時得來了怪症,老讓我做些光怪陸離的夢,醒後又忘得十有八九。
泠泠清鍾三聲長鳴,傳越山高海遠至天外之天,撞擊萬水千山,起伏跌宕,穿越翻騰雲浪叢叢;渾壯間隱隱悲戚,恍惚中感若恍如隔世,似乎訴說著一個遠古的故事。
那是乎遺之巔,警世鍾的沉鳴。
我慵懶在青蘿秋千上,讓小仙娥為雙眼束上白綾,懨懨欲睡。花香中夾雜著方才自己不小心灑了一地的薑湯的氣味,聽見袖兒嗔怪:“人家辛辛苦苦熬出來的湯藥……姐姐,你真是個沒心肝的。”
我真是個沒心肝的。
我的心肝,已經,給了別人。
眼底朦朧,透過一簾花影,我看見自己坐在紅霞遍天的山頭,對層層綢簾遮掩的碧雲天,喊三聲一個人的名字,然後告訴他許多話……似真似幻。
“亂亂,假如哪天我老成白發三千,你仍會隨我到天涯海角?”
“亂亂,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側妃。”
“亂亂,亂亂……雖然那些往事你已忘得一幹二淨,卻一直記著這個名字,這,這是我的名字嗬。你,你,究終沒能忘記我,司夜,帝華禦,長琴哥哥,你仍然愛著我!”
“為什麼?為什麼要是我?為什麼要我的心肝?明明是亂亂,是她,我親眼看著她把劍刺進那女子心口!我沒有殺人,沒有……我真的沒有!”
“淡淡,你勿要忘了,亂亂是我,你僅僅是隻怙惡不悛、不得千千萬萬世輪回的妖精罷。”
夢倒數回了三百年前,亂亂歡快地告訴我:“今天,我在外頭聽仙人們議論,九重乎遺山在凡間有另一個名字喚作榣山,山中隱居著一位法力高深、諳熟天籟音韻的謫仙。嘿,淡淡,你有沒有聽說過凡間?傳聞山下那地方就喚作凡間,裏頭還有什麼北狄國、先民國、白氏國之類的東東,到處車水馬龍,花天錦地,沸沸揚揚。珍珠寶石琳琅滿目,茶店菜館比比皆是。”空洞洞的浣欏宮裏隻有我們,乎遺山除了大神祭亦少有神仙往來。
我刷亮眼睛,笑:“真的?我好想下去玩一回。”
“不可以,我們必須一步不離地守著太華仙陣,否則,否則……”她也否則不出什麼然。
我是一隻來自滅神劍的妖精,所有記憶在誤吞帝休丹後已然失盡。因此,我記事的起點便在這碧雲天。亂亂,與我擁有同樣相貌的小仙女,一切事情都由她告訴我。而她,自哪兒來,為什麼會在浣欏宮,卻一字未提。亂亂說,鳳女上神是我們君上,在她歸來前,我們必須堅守太華仙陣,萬不可以踏出碧雲天一步。
我與亂亂守太華仙陣,已經三千多年。
第二天,我伸伸舌頭,拉著亂亂,蹦蹦跳跳說:“放心啦,我們瞧一眼歸來便是。”她甩開手,灰白著臉,說:“淡淡,不許!”
“就一次啦。”我蹙眉。
“不行。”
“一次啦一次啦,我保證,看一眼就回來。”我掖住她一隻衣角晃呀晃,她瞪我一眼,又甩了一次手,說:“絕對沒門!”
我嘟噥著,瞄見天池台外的天馬白羽,靈機一動,興高彩烈地往天池台欄檻一翻,躍至白羽背上,丟下亂亂與那接二連三的呼喊,淡淡。
“我想你要是嫁了人,一定是賢妻良母。”我伏在白羽脖子上本希望取悅它,沒料它反而憤憤不平,翅亂拍翼亂鼓,我身一晃,掉了下去。
“懶貓姐姐,太陽都上竿了!”迷迷糊糊,我被袖兒晃醒,摸摸束好的白綾,徑自對小仙娥們嬉笑。
袖兒牽我到宮外轉了三四圈,說:“姐姐,警世鍾長鳴三聲,再過半個月,滄海桑田又要發生一次巨變,太華陣將被迫開啟。這些天,神君應該會來碧雲天接姐姐過炎天。”
我踏著仙雲仙霧轉圈子,穿行於素色莊嚴的碧雲都,衣綾拂過橫欄浮雕上的龍飛鳳舞,撩動欄外飄動的青雲,風清雲淡下的叢山疊嶺、千岩萬壑飄移於萬裏雲海間,旋彩神光雀躍上下。
神君是誰?我停下來向她作口型。
“司夜神君,近來南荒誠恐誠惶,祝融火君那邊也風風火火,忙裏偷閑也難尋時間。”
司夜神君?好熟的名字哦。不見不見,亂亂說外麵好多壞人。我重複口型。
袖兒按下我的手,慢條斯理說:“不怕不怕,不是壞人,是太子長琴殿下,他一定會給姐姐帶來許多盛開的白梨花。”
恍惚一下,雙眼朦朧,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眼花繚亂,似乎從九重天掉到了山腳。朦朧間,我看見一個長得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孩掛在一棵榣樹上,正幸哉沒粉身碎骨。她左顧右盼,滿山榣樹榛榛,山中音韻行雲流水、勝絕鳳鳴。女孩聞音爬下樹,發現眼前一間竹屋,便偷偷趴在小窗下,向內窺視。
一朵白梨零落,音韻嘎然而止,猛地我眼前什麼一閃,回頭一瞧,那女孩混身一戰栗,昏倒過去。擦擦眼,看不清在她心口上閃爍著什麼,繼而走近一瞧,竟是一根冷冷的琴弦。瞬間又是天旋地轉,眼花繚亂,模糊中倒影出竹屋裏物事。
“你是誰?怎麼闖進來的?”女孩醒來,伸伸懶腰,聽見陌生聲音的質問後倏地兀自一顫。
我轉眼瞥見一個玄衣男子,神色模糊,長得什麼樣便瞧不清了。又望女孩,她抓抓亂發,手指指上頂,很是傻氣地說:“從上麵掉下來的。”
玄衣男子一語不發,女孩馬上補充:“就是天上。”
之後玄衣男子說了什麼,未入耳,我發現人已回到碧雲都。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良久,我才作出口型:太子長琴?我真的認識他麼?若他是壞人怎麼辦?不見不見……不見……可是,許多盛開的白梨花,我想……
“想要?見了就可以要了。”袖兒又一次把要爬到橫檻上的我牽下來,我連連重複“好”的口型,隻管自己手舞足蹈,不去理會過路仙人仙女對我的風言風語:“嘿,這瘋子又詐聾裝啞了?”
“這浣欏宮的瘋子,裝瞎子裝啞子也不是什麼奇聞軼事,俺們還是快些趕路,若不然君上的河東獅吼足夠你回味無窮。”
過午,山腳的采茶仙女笑語嫣然,歌隨琴瑟笙簫轉,珠圓玉潤,歡樂融融,而我,又一次慵懶在青蘿秋千上,或許是因為近來寒疾未愈。桑庭藥神說我現在是半凡人之身,難免沾上凡人惡疾。上個月,他研製了幾種新藥,道吃下後絕對藥到病除,結果亦不抵三九寒天。平心而論,我是隻在凜冽寒氣裏修煉下來的雪貂,如今卻因病寒叫苦連天,可會貽笑大方。
秋千晃前一次,晃後一次,我漸又頭暈腦漲,看見些怪景象。
這會是玄衣男子停在正在一木板上刻著什麼的女孩跟前,瞥了瞥她赤裸的雙足,淡淡問:“如許偏僻之地會有生意?”
此時,我見女孩身後一所搭得不倫不類的“房子”,聽她笑笑說:“有,你現在就是客。你不來,我就老板客人同當。還有,喝一次茶得撫一次琴作茶費,要不,等你哪天說自己確確實實是個大神仙,好當作茶水費送我回天上一趟也行。”
玄衣男子依舊答得淡無感情:“我三番五次說我不是神仙……你的鞋子?”
女孩情不自禁縮縮腳趾,仍不緊不慢:“掉下來時丟了。呀呀,刻好了,大神仙瞧瞧,是不是好好看?”
“我不是大神仙。”玄衣男子平平道,女孩莫衷一是,在她低頭瞬間,我瞅見木板上吃力地刻著潦草的兩個字——“茶居”。
迎麵而來的小仙娥湊到袖兒身邊說著什麼,吵醒了我。沒聽得一清二楚,但大概還是聽進去:“袖兒,那個喚作亂亂的仙女好像回來了。”
“亂亂?好呀好呀,我好久沒見到她了,好想她……”恍惚一團冷光掠閃,明明什麼感覺都沒有,竟突然有種啜泣的衝動,我又慌又急:“不要不要,不要她回來,她是壞人!大壞人!”
我晃動過了火,掀動椅也搖起來,僵硬的身子重重摔下來。小仙娥沒立即扶我,而是低聲急急促促:“神……君,參見神君……”
跫然足音,隨而我被抱了起來,回到秋千上,我慌著頭一栽,枕到他腿上裝睡,不由自主縮成一團。
什麼時候被抱回了床榻上,我不知道。被子微微掐下,思緒飛離十裏之外,任散發順由床緣垂落至地。一陣輕柔的觸碰,撩起幾綹發絲,泛冷的手於我發絲間徘徊。
門外傳來我似懂非懂的話:“師父,海外之南的大荒之地水深火熱,昏天昏地,大漠……”
話未完,被帶著質問與驅逐的口吻冷冷截斷:“用不著你多管閑事。”
終於,鼻子一癢,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把我抱了起來,一口熱氣灑於臉側,熾熱熾熱的,低聲說:“淡淡,你睡醒了?”
我不吭聲。眼上白綾被摘下,我習慣性低頭,些許手足無措:“看不到,看不到,我是瞎子,我是啞子,我是聾子,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
他捉下我捂眼的手,說:“誰告訴你,你是瞎子啞子?”
我眨眨眼睛,說:“那些仙女仙人們都說,我是個沒心肝的瞎子啞子聾子。”
他沉默許久,把我的頭按在他大腿上,說:“他們騙你,你,一定累了……好好歇歇。”
“為什麼要騙我?”我瞪大眼睛朝他看,得不到回複隻好作罷,又覺他似曾相似,說:“我總做些很奇怪的夢,裏麵好像有個人,我喚他長琴哥哥,也喜歡枕在他大腿上午睡。你,我好像不認識你,你是誰呀?”
他望著我,忽然發怔,又許久,深抽口氣,說:“淡淡,太子長琴,是我的號。”
片刻,我呆若木雞,翻個身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