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天長路遠魂飛苦 第五十三章 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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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慢慢退去,東方現出一絲旖旎的紅,溫柔繾綣。有太陽的光,自那層層疊疊的雲朵後麵吐出灼灼的光華——雪堡,亦沉浸在一片安寧之中。似乎,昨晚的血雨腥風,從來沒有存在過。
老爺子端坐在雪樓正堂,沉聲宣布“傳碧如風予長孫風無痕。”
從此之後,風家,就是無痕的。他牽著娃兒,緩步走出雪樓,一老一小的兩個人,無視所有人注視的目光。
微冷的風,揚起老人蒼白的發,沉寂的一張臉看不出絲毫情緒。
沒想到,宇澄會這樣的傷害那孩子。如此,她還肯護著他麼?他肯放過他麼?昨夜,若不是自己及時趕到,拚了命的護著,怕不等無痕動手,宇澄便早就沒命了吧?
無痕,孩子,不要怪爺爺偏心。這一切,從一開始,就錯了。
那兩個人,一起被抬抱回旖旎居。
看著昏迷中的兩個人,齊良玉忽然就覺得心痛。一個滿身血汙仍反複的喚著無痕,一個毒氣攻心仍拚命護著莫漓——從什麼時候起,這兩個人的生命,竟聯係在一起,無法分開呢?
兩個人,一樣的命懸一線,一樣的苦苦相撐。
將吞入腹中的碧如風親自交到無痕手上,她滿是血汙的臉上露出艱難的微笑。
“對不起……”
“對不起……”
異口同聲。
“還好,帶給你了——”
“還好,你在這裏——”
異口同聲。
他們的血淚流在一起,混在一處,分不清彼此,辯不出你我。
“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是你教給我的句子,如今,我把它給你——”
他伏在她的榻前,任冷汗濕透衣衫,劇痛徹入骨髓,仍固執的吐出這樣的誓言——
她唇邊便綻出微微的笑意。
“莫漓,堅持住,堅持住,求你!我們一起病一起痛一起生一起死,無論怎樣,我都陪著你。再也不拋下你了……再也不了……”
那人的淚,緩緩落在臉上,竟燙疼了心。
蒼白的兩隻手,緊緊的握在一起。縱使昏迷著,仍難以分開。
屋子裏安靜的隻剩下喘息。
外間一陣騷亂,派出去請大夫的人相繼趕回來。
衛城的所有名醫幾乎被一網打盡——在深夜裏被黑衣人劫持而來。
同來的還有付清雲。
卻都束手無策。
“用刑的人力道控製的極好,傷口不深,但鐵鞭上焠了毒,令血流不止。所有傷口都不會致命,隻會痛——但她身體虛弱的厲害,七日之內若不解齊雲,怕是撐不過去了。”
付清雲的話,令齊良玉落下淚來。那孩子,那個總是在微笑的孩子——為什麼會這樣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裏呢?為什麼,命運會如此的不公!難道,又要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齊良玉不知道,他的眼淚,如利刃,刺進別人的心。
“爺呢?他怎樣了?”胡亂的抹淚,他問眼前失神的清雲。
“還在昏迷,不過最難熬的關已經闖過去了。隻怕倘若莫漓出事,爺也熬不住了——當務之急,必須先找到我哥。”
可付清釉究竟在哪裏呢?約定的三月之期已然到了,雪、露、影、霜暗部的人馬也已經找了他近一個月,竟音訊全無。
隻是七天,能找到他麼?
這是哪裏?煙青的帳頂,竟這樣熟悉。
我還活著麼?為什麼不覺得痛?
“莫漓?莫漓?你醒了?”
是誰喚我?
動不了,身體不是我的。
一張蒼白的臉,布滿血絲的雙眼——風無痕?
“我死了麼?”發不出聲音,我隻能微微做出唇形。
“傻莫漓!我不會讓你死!風無痕不會讓你死!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他的眼淚,溫熱熱的砸在我的臉上,“你醒了,真好,真好。”仍掛著淚,竟又笑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風無痕,你竟也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
孩子氣?想到孩子氣,便立刻想到那人——心,便痛得厲害。
努力,自喉間擠出一絲聲音,幹澀沙啞,難聽之至。
見我滿麵疑惑,他忙握了我的手,“別怕,是清雲幫你療傷的時候,你一直喊著不讓碰,沒辦法用了些麻藥。因為是她新近研究的,劑量上拿不準,或者再過一日半日便好了——隻怕,到時候你會痛的——”
他眼中深沉的疼惜,令我動容。
他起身親自捧了水給我,腳步竟還虛浮踉蹌,一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杯子。
我用眼神詢問他,“怎麼了?”
他不說話,隻緩緩的喂我喝水。我仍躺著不能動,他亦不敢動我,滿杯的水喂不到唇邊就都灑在身上。
他麵上現出一絲氣惱——捧著杯子手足無措的表情,像個孩子。
我便笑了。
他怔在那個笑裏,一雙眼中,竟盈盈的,都是淚水。緩緩俯下身,吻在我唇角——“莫漓,能看見你笑,真好。”
他的唇,柔軟卻冰冷,帶著冷豔的香,像梅。
恰此時,門開了。
門口便多了五尊雕像——齊良玉、伍澤、付清雲、微藍,還有一位陌生男子。
偏偏每一個表情都那麼生動——驚喜、忍笑、驚訝、疑惑,或者當場呆掉。
於是,風無痕便愣在那裏,他尷尬的摸摸鼻尖,忽然冷了一張臉,寬袖一甩,“誰許你們不敲門便進來了?爺平時就這麼教你們麼?!”
那五個人便在他的教訓聲中麵麵相覷——漲紅了臉——最後忍無可忍的笑作一團。
清晨的陽光,仿佛都被此時的快樂輕鬆所感染,那麼歡悅的跳躍著、歌唱著,爭先恐後的闖進房中,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美麗的線條。
活著真好,能活著真好。
他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寸步不離。隻是麻藥退了,便是無數銳利的疼痛襲來。
嗬嗬,我竟跟病痛這樣的有緣。或者說,這便是幸福的代價?
而這一次,我笑不出來。忍不住,在那些疼痛中瑟縮——忽然覺得怕,那麼怕——怕黑暗、怕風聲、怕疼痛,甚至怕別人碰觸我的手。
一絲絲風吹草動,都輕易的撥動我的心弦。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這樣的驚弓之鳥。
高熱遲遲不退,整個人便如同燃燒的火炭。
那隻冰涼的手,小心翼翼的幫我換額上的冷帕。偶爾我火熱的額頭碰到他冰冷的指尖,便忍不住哭出聲來,“別碰我,求求你,別碰我……”
誰都不許碰我,別碰我——
便有溫熱的淚滴在我手邊——是誰?
屋裏點了無數的燈燭,亮如白晝。那人向來整潔的白衫已經透出微微的汙漬,長長的黑發順著肩背傾瀉而下。他身形傴僂、雙拳緊握,無聲的伏在榻前,我幾乎可以想象他緊閉的雙唇、緊鎖的眉頭——他的背影,那樣的孤獨又痛苦。
是什麼讓你痛苦?
“無痕……”
“莫漓?”明明我隻是輕輕動了唇,他竟在那個瞬間彈起身來——“莫漓,你醒了?”
他跪坐在腳踏上,輕輕捧了我的手,以臉頰試我額頭的溫度,眼中分明閃爍著激動的光彩。“莫漓,莫漓……”
無數的大夫輪流的診了脈,無聲的退出去。忽然就覺得這世界上隻有我們倆了。
還在發熱,身上亦痛的厲害。可是精神卻出奇得好。
“你贏了?”
“嗯。”
“那人呢?你殺了他?”似乎聽到過他絕望的嘶喊,他說,他不會放過他。
他愣一愣,似乎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不,沒有。爺爺拚命護著,我又記掛著你,一時還沒來得及處置他。不過你放心,莫漓,我不會讓他這樣的傷害你,我會讓他付出代價!”
我在他懷裏微微搖頭,“無所謂。”
就著他的手吃了藥、又吃了半碗清粥。轉頭,望向那碧紗窗。“現在什麼時侯?什麼時辰?”
“你睡了四五天了,今兒十二,再過兩天就是上元夜。現在快子時了。”
“今夜有月亮麼?我想看看月亮。”
“不行,莫漓,方吃了藥、喝了粥,此時還一身的汗……”
他不許,我便看著窗子發呆。“那你閉了燈,我看看月亮的光。”
他愣一愣,“你不是怕黑……”
“你在,不怕。”
他放我倚在榻邊,親自將一屋的燈熄滅。光線越加的暗淡,他便在那橙色的燈燭的光裏行走,拖著暗色的影,帶起流動的風。偶爾抬頭,便看見他那抹淡似和風的笑,自布滿清愁的眉梢眼角輕輕暈染出溫柔的痕跡。
身上仍疼痛著,卻拚命撐著。一張臉,蒼白。
待所有的燈盞都熄盡了,他捧了手中搖擺的燭火,慢慢走來。蒼白的一張臉,在那微微火光中閃躲跳躍。
待那些微的亮也消失了,便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
眼淚,溫熱熱的流下,沾濕他的麵頰。
月亮微冷的光,自碧紗窗後翩翩而來,給這溫暖如春的房間,鍍一層清冷。
真美。這世界都不存在了,隻有我們倆。
我的雙手,輕輕攀上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腕。
“能這樣的看看月亮,真好——”
“恩。”
我慢慢伸出手,便有樹影落在我掌心,“其實我最喜歡做一棵樹。”
“恩。”
“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便要做一棵樹。一輩子牢牢的站在那裏,在春天發芽在夏天招展在秋天褪盡繁華在冬天一無所有,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不管天地怎麼變,我總在那裏,多好。”
“我不會讓你死。倘若你死了,我便陪你做一棵樹。永遠和你站在一處。”
“這叫什麼話,傻話——”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我竟分不清楚——
為什麼,我竟如此舍不得——
“無痕,我好累……”
無痕,你知道麼?倘若我此時死了,便是連一棵樹都做不成了。可是,我還是不後悔的。不後悔來了,不後悔遇見你,亦不後悔為你死了……
“無痕,不要對我好……每每你對我好,我就迷失了……”
唇邊慢慢扯出一絲微笑。胸腹間卻燃了一把火——痛,好痛。攀在他手臂間的手,就這麼慢慢滑落了。
月亮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