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之影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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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1
    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我就可以看清你。
    初夏的天,空氣悶熱無比,即使已到黃昏,也不見有絲毫涼意。
    特意選擇了靠窗的座位,歪著頭看窗外景物緩緩後退,眼神遊離。柔軟的皓色短發被微風輕輕揚起,思維卻顯然已經不知飛到了哪裏。
    這是個靠海的小城市,地處偏僻,無論何時,總會透出一種慵懶的安靜。為什麼會轉學到這裏呢?少年微蹙起了好看的眉,獨自糾結。
    記憶裏父親有一雙溫柔的眼,總是會笑得眯起來,他時常說:“冬獅郎,如果可能的話,就回去那個我長大的城市看看海,真的很漂亮。”
    而那個總是單純溫柔得過了頭的父親,如今已經不在,他死在海難裏,永遠留在了那一片深愛的海。
    一年之後,那個總是表現得穩妥可靠的兒子對著忙於工作無暇照料自己的母親這樣說:“我要轉學。”是的,回去父親的故鄉,看看那片讓他執著了那麼多年的海,僅此而已。
    “父親在那兒還遺留了一套房子吧,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他筆直望向母親的眼睛,第一次如此堅持某件事情。
    闖進車窗夕陽給蒼白的臉龐鍍上一層淡金色,長長的睫毛微顫,他輕輕閉上了眼睛,唇畔滑落有如歎息的低語。
    “又在想……無聊的事了……”
    公車緩緩行進,安靜的空氣染上陽光好聞的味道,黑色長發的少女坐在末排的角落裏,細碎的劉海長過了眼睛,遮住了大部分的表情。
    車窗外掠過熟悉的景色,快要到家了,少女清秀的臉龐浮起柔和的笑意。隻是下一瞬,天昏地暗,嚴重便隻剩下黑色鋪天蓋地。雙手下意識地抓住前排的椅背,那一抹笑意卻凝在嘴角不變。
    又來了麼?雖然有些麻煩,但也沒關係。
    車身緩緩停下,到站了。她抓過書包起身,右手習慣性地攏了攏額前的發絲,然後失笑。
    媽媽常常責備地看她:“劉海都擋住眼睛了,多影響視線啊。”當時的自己漫不經心地隻用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
    “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大部分的時間裏根本什麼也看不見。”
    不是頹然自我放棄也不是故作輕鬆,隻是真的已經習以為常。
    微笑著一步步向前,車子的構造,她早爛熟於心。即使眼中依然一片漆黑,心中,卻沒有一絲畏懼迷惘。
    隻是真的沒有想到,會有人下車之後就一動不動地堵在了門口,她真的失策。
    直到全身被壓得和地麵貼合在了一起,少年才悶悶地吐出一句話:“好重……”接著便感到身上的重量急急地離開,雖然中途又笨手笨腳地絆倒,重重地跌坐回自己的腰上。
    少女的聲音慌亂地道歉:“真是很抱歉!”少年這才爬起了身,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少女似曾相識的臉龐。
    辨認了好一會兒才很不確定地開口:“那個,九闕……同學?”沒有認錯的話,這個該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吧。
    橴一呆,才向聲音的方向轉去:“這個聲音,難道是日番穀君?”隻是失去焦距的目光,並沒有準確捕捉到對方的方位。
    同班學習了一月有餘,第一次對話卻是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會有些尷尬吧,不過皓發少年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這裏,皺著眉伸出手遲疑著在女孩麵前一晃而過,終於明了。
    “你的眼睛……”疑問句在句尾生生截住了音,他知道這不該是自己插手的問題。
    “你看出來了呀。”反而當事人卻好像並沒有太在意,隻是微笑著輕描淡寫,“遺傳的,眼部神經的問題,會引發暫時性失明,不過一般在十分鍾之內就會恢複的,啊,時間差不多了。”
    伴隨著陣陣炫目的光線重新點亮雙眼,橴衝他眨眨眼,仔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清楚日番穀君的樣子呢。”完全不顧及對方的驚異。
    “我的事情不要告訴其他人哦,約定好了。”笑著將雙手背到身後,轉過身去,仰麵望著夕陽染紅的天空,帶了那麼一絲倔強,“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然後聽到淡淡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我不會同情你的。”停頓一秒補充道:“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這並不是需要被人已同情憐憫的目光看待的事情,所以不值得。
    隔了一拍回過頭去,才發現,她的眉梢,他的嘴角,都隱隱帶了笑意。
    “一起回家吧。”似乎就那麼順理成章了。
    然後才知道,他們的家距離並不遠,乘同一輛公車,同一站下車,一起走上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路,然後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PART2
    因為擁有同一個秘密的關係吧,彼此漸漸熟絡,她是班裏成績最好的那一類學生,隻是素來淡漠,體育免修,也不參加任何社團,生生將自己和周圍隔離開來。他是新轉來的學生,成績好,長相佳,照理該是花癡女們的進攻對象,不過,似乎太過於冷淡的性格,在四周築了一道堅固的圍牆,除了她,沒有人近得了他的身。
    中午一同在天台吃午飯,她笑著看他:“你知不知道他們都在說什麼呢?”“什麼?”他頭也不抬,那種無聊的傳言,隨便想想都能猜個七八分,而等來的答案似乎也就是如此。
    “嘻嘻,他們說我們在交往呢。”少女笑得風淡雲清,毫不在意,卻也想到該教導教導這個被當作目中無人的友人,“呐,你也稍微和大家親近點嘛,人家都說你性格缺陷啊。”
    卻不想自己的好心被人反駁得接不上一句。少年瞟了她一眼:“要說性格缺陷的話我們彼此吧,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對你的評價。”
    停頓一秒鍾,他嘴角微微上挑:“著名鋼琴家的任性千金。”
    清淺的笑容僵了一秒,隨即釋然。“也對呢,我們兩個,都是叛離了群體的存在。”
    九闕橴,母親是世界著名的鋼琴家,家世極好,在這個小城也是很受人尊敬的家族,可是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呢?橴輕輕閉上了眼睛,媽媽輕柔的話語好像就在耳邊響起“小橴,這是我們的故鄉哦,有大海的地方。”
    天台上會有通透的風吹過,所以也是橴逃課最常來的地方,你問為什麼好學生也會逃課?因為那課對她來說沒有意義啊。體育免修,因為如果在跳高或者短跑的途中萬一發病了怎麼辦?老師倒是比她自己還要為她考慮。
    現在,多了個人陪她逃課。
    她在天台頂上看著那一頭柔軟的白發隨風飄搖,不由得輕笑:“其實你沒有必要連課都陪著我逃。”
    然後看見躺在一邊的少年漫不經心的目光:“反正也沒什麼關係……”
    暖風過境,周遭有些過分地安靜。
    “呐。”
    “恩?”
    “畢業旅行的話,一起去海邊吧。”
    “……”少年一呆,差點忘記自己來這裏最初的目的,“哦……”
    短暫的對話在皓發少年幾不可聞的一聲“哦”裏結束了。
    橴緩緩閉上了眼睛,海浪渾厚的拍打聲合著記憶裏的節奏湧出,沒頂的靜謐淹沒一切。
    大約是十年前吧,那時還很幼小的女孩竟也曾經做過逃家這種聽上去似乎很英勇的事情。
    從來很喜歡海,可是卻一次也沒有見過。“爸爸媽媽很忙,以後再帶你去。”用來搪塞她的,永遠是這麼一成不變的理由。
    於是獨自在家的某天,心血來潮的小橴有些固執地決定即使一個人也一定要去看海。
    也許是不放心她的安全,父母竟細心到連院子的鐵門也一並鎖上,女孩的目光理所當然般落到了矮牆上。
    現在的個頭可是比那矮牆還超過了不少,可是對於當時還剛剛擺脫幼兒階段的小女孩卻顯然是個不小的高度。
    回憶起電影裏主角們翻圍牆逃離的場景,小丫頭的心力竟無端生出一股勇氣。
    記憶裏的結局似乎還不錯,確實是翻過了矮牆,順利搭上了公車,到海邊的時候正趕上看夕陽,兩個人一起。
    回憶在此刻中斷,呼嘯而過的風刮得她心裏一陣猛顫,中間有些什麼一片空白。
    兩個人?
    PART3
    天氣似乎越來越熱了,對於正在學業中掙紮的學生們來說,意味著審判的期末即將到來。
    卷子幾套幾套地發下來,課餘的時間幾乎全部被習題填滿,就連午休的時間都不能悠閑地呆在天台,橴“嗚”了一聲,無力地伏在了桌子上。
    難得的安靜很快被打破,淩亂的腳步由遠及近,最終停在自己的桌子邊。
    “喂!你就是九闕橴?”聒噪的聲音夾雜著蟬鳴在她最不願意聽到的時刻響起,慵懶地睜開眼睛,隨意地掃過擋在自己座位前的一幹人等,低笑出聲。
    為首的幾個女生,好像昨天才剛剛被自己的一級損友拒絕。
    條件反射地向肇事者的位子看過去,失望地發現對方並不在,看來這攤子事得自己幫忙擺平了。她抬頭,揚了揚眉:“我就是。”
    和預料的一般,沒有人站出來幫自己,即使是天天強調著要互幫互助,團結同學的委員長。沒辦法的嘛,畢竟自己是脫離了這個集體的存在。
    走廊的盡頭,出乎意料的陰涼,被叫出來“教訓”的橴絲毫沒有遵循受訓者應有的恭謙畏懼,反而很是怡然自得地倚在了牆上,愜意地閉著眼睛,腦袋裏盤旋的盡是“啊啊,沒想到走廊裏還有這麼舒服的地方,以後逃課又有新去處了。”之類完全不符合現場氣氛的句子。
    耳畔的叫囂怒罵,傳到了她腦袋裏也就自動變成了“天氣真熱,好想睡覺”的基調。隻是就算走廊再怎麼舒服,一直有人在耳旁炮轟也不是件怎麼讓人高興的事情。
    實在厭倦的時候,橴緩緩睜開了眼睛,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黑曜石般的眸子,卻帶了種煞人的寒氣:“喂,說完了沒有啊。”
    麵前的女生們顯然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出聲打斷,完全愣著出不了聲。
    “說完了我可就走了啊。”橴抬起手腕掃了一眼腕上的表,真是的,浪費了她那麼多時間,不知道最近的作業很多麼。
    “你等等!”為首的女生最早回過了神,故作強勢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橴唯一皺眉,不悅地掃向抓住了自己手腕的女生,對方卻好像沒有看見她驟然陰冷的神情,自顧自地尖銳發問:“你和日番穀同學到底是什麼關係?別以為自己家裏有錢,長得好看些就不可一世。別把你的孤僻傳染給日番穀同學,看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是啊,沒什麼了不起的。”橴的語氣第一次冷冷地沉了下來,猛然抽出了被扣住的手腕,指尖準確地一片掃過擋在麵前的女生,開什麼玩笑,她把孤僻傳染給他,明明那個家夥的孤僻程度遠在她之上!
    “別一被人拒絕就把和他相關的所有人都當作自己的假想情敵,被他拒絕也許並不是你個人的問題,但也和我沒有關係!別搞錯對象了。”她一揚眸,驕傲的神情刺痛了對方的眼睛。
    還沒反應過來,右肩一陣刺痛,卻是被人推得一下子撞上了堅硬的牆壁,掙紮著捂住肩膀,狠狠地抬頭瞪回去,她依舊是倔強的表情。
    “你們在幹什麼!”走廊的另一端,有人陰沉著臉怒喝。
    嗬嗬,孤僻的王子殿下登場。
    關於肩膀的受傷事件,她隻是笑著告訴他:“我沒關係,所以請你也不要在意。”
    他們的關係,停止在這裏也就可以。朋友,抑或是知己。
    “下午放學一起回家吧。”王子殿下擰緊了眉,留下這麼一句。仿佛已成習慣。
    幾乎是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裏,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說了一句:“我回來了。”回應的隻是一片空曠的安靜。習慣性地按下開關,屋裏卻是不變的黑暗,恍惚間想起,頂燈壞了有兩個禮拜,一直懶得修,理由是,反正修好也沒什麼意義。
    倚在門邊愣了半響,才被尖銳的電話鈴聲喚回了神。
    “這裏是九闕家……媽媽?”
    幽暗的臥室裏,少女伏在寫字台上蜷成一團,近在咫尺的台燈也沒有擰開,可以的話,想就一直沉溺在這天鵝絨般的黑暗裏。
    PART4
    學期的最後一天,終於結束了難熬的期末測驗,邁出校門的腳步也明顯輕鬆不少。隻有她,難得沉默。
    下了公車,照例是一前一後,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很長。低著頭的女生默默走著路,一言不發。一直到了分手的路口,少年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看她,挑起了眉:“你今天怎麼了?”
    沉默蔓延,日番穀一直很有耐心地看著在他麵前從來不掩飾本性的橴一反常態。
    吸了一口氣,女生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話來:“我就要去國外治病了,暑假一結束就走。”
    這次換少年說不出話來。橴抬眸看了一眼少年挺拔的身影,微微鞠一個躬:“那麼……我回去了……”
    街口的拐角,少年抬手按上了雙眸,嘴角扯起一抹勉強的笑容,早該知道的,該離開的總會離開,是誰奢望著,從來獨自一人的自己會有人陪伴。
    日子飛快地過去,安靜得不留痕跡。
    橴每天隻是一個人坐在房間的地板上,一遍一遍地看天空裏的雲朵變幻著各種形態。要走了,要走了。曾經很多次幻想過這件事情,隻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的心情。
    突然發現,自己舍不得。
    暑假裏的同學見麵的不多,難得見到的也多是試探著問對方:“作業怎麼樣了,借我參考下。”得來的回答不外乎如此:“我還想指望你呢!”於是,共同哀歎。
    日番穀的暑假過得很平淡,拖拉作業似乎並不符合他的習慣,早早地完成了所有假期作業,一時間竟想不到該做些什麼才好。夏日的午後一個人躺在床上發呆,腦子裏有少女清淡的聲音劃過,“畢業旅行的話,一起去海邊吧。”
    突然間一顫,從床上猛地彈起來。抓過單車就向著相反的方向衝過去。
    一路敏銳地搜索,終於在並不很遠的地方找到了刻著“九闕”字樣的門牌。
    “九闕橴!九闕橴!”他在她家的樓下急急地喊,直到少女疑惑的腦袋從窗口伸出來,“你下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單車的後座,街旁的景物飛速地倒退著掠過,她恍然間猜到了目的地所在,歎息般閉上眼睛,她的額頭輕輕抵上他的背脊。
    從單車上下來,他們正好趕上看夕陽,並肩坐在海灘上,掌心覆蓋的沙粒似乎還殘留著白日裏陽光的灼熱,溫暖得令人心安。
    遠處的海麵映出夕陽暈染的色彩,那熾熱的橘色便迅速在蔚藍的海麵整片地燃開。海平麵交彙處,熱烈舞動的橘色和沉默安靜的深藍竟渾然天成般地奇妙融合,一片溫吞的觸感。
    美得仿佛靜止的畫麵,橴不由悄悄屏住了呼吸。她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這是隻為了她而提前的畢業旅行。
    一片沉默裏,少女站起了身:“謝謝你,日番穀君。”微鞠一躬後轉身離去,卻在察覺少年起身時頓住了腳步:“不可以追上來哦。”細微的摩擦聲,少年剛準備邁出的一隻腳似乎頗有些尷尬地收回,依然背對的少女嘴角卻有了一絲笑意。一直以來,他在她的身邊出現,總是以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呢。”可她總是要獨自前行的,不能再一味仰賴他的保護,所以……“一個人回家,我可以的,請讓我自己來。”
    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請不要讓我到最後,都舍不得離開。
    身後的少年用沉默回應了她的請求,橴便穩穩地向前邁出了步子,嘴角上揚起一個驕傲的弧度,依舊倔強地笑,隻是眼淚不堪重負地狠狠砸向地麵,摔碎塵埃。
    或許最初的遇見,早已決定一切。
    他們注定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永遠,不會有交集。
    海風呼嘯著從耳畔劃過,灌滿了白襯衣,皓發的少年筆直地立在夕陽裏,安靜地目送少女的背影漸漸遠離。
    他隻記得父親生前曾無數次地說起這個城市的海,卻忘了最初,正是自己向父親提起在海邊看的夕陽很美麗。
    記憶裏有些東西,總是安靜得特別容易被忘記。
    時間向前推十年,從來祥和的城市,夏日炎炎。
    這是年幼的日番穀第一次來到這個靠海的小城市,為了參加祖母的葬禮。過於炎熱的天氣,哀悼會太過沉默的氣氛,對一個才剛滿五歲的孩子來說,確實不太適宜,於是父親便默許地看著他偷偷溜了出去,信步閑逛,一不留神卻是到了一個似乎有些陌生的地方。
    彼時的少女正在自家的矮牆邊躍躍欲試,策劃著如何翻牆而出。
    後來呢?
    後來,當小橴大費周章才終於蹬著花壇坐上了矮牆,才發現,事情遠不像電影裏描述得那樣簡單。
    她沒能想到,比起朝上爬,顯然跳下去需要極高的技術和勇氣。
    而不巧的是,這些東西,她都不具備。
    坐在牆頭進退兩難,扁扁嘴,一臉委屈的女孩險些就要哭出來。
    那時候,有人從牆的拐角處走出來對她伸出雙手。
    “跳下來吧,不要怕,我會接住你的。”
    日番穀幾乎是想也沒有想就對著牆上的女孩伸出了手去,稚嫩的臉龐在陽光下漾起暖洋洋的笑意。
    彼時的孩童尚未學會故作冷漠的神情,清澈的眸子有著最為通透的純淨。
    可是他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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