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是初春，卻來了一場惱人的暴雪。
    結束在外縣的跨校集訓，回程的車被大雪困在路上。一長串的車子在前麵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無法前行，而另一長串的車子亦歪歪扭扭地堵住退路，原來，自己也在這一長串之間，除了盲目地等待，好像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救援的車子也被堵在很遠處無法靠近，原本預計當晚就可以到家的網球社員們，甚至連多一頓的零食都沒有帶。空調已經無法發動，原本對發生的狀況很無所謂的聊天的聲音慢慢減小，消失，所有人最終都默默裹緊外套，盡量保持體力。
    黃昏的時候坐在最後一排的一直塞著耳機的不二忽然站起來，走到龍崎教練身邊，俯下身說了幾句話。
    “不行，這個太危險了。這種時候大家還是守在一起比較好。”
    “沒關係，這裏我倒是很熟呢，小時候在這附近呆三年多，迷路是不至於的。”不二不太想引起太多人注意似的低聲說。
    “大雪會帶來很多問題呢，危險的房屋倒塌，樹木可能也會被壓倒，這個時候出去行走，無論如何都是很危險的。”
    “可是大家缺少食物的話，會更難以抵抗寒冷呢。”
    “……”
    “教練，交給我吧，可以嗎。”
    龍崎搖搖頭：“你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行。”
    “那麼……”
    “那麼，我和他一起去吧。”龍崎旁邊的手塚說。
    並不敢大聲張揚，因為以社員們的個性，一定是爭先恐後要去的，如果真的走散了，反而會更糟糕。
    但是手塚確實值得信賴的人。
    龍崎之後隻好點點頭：“要小心，手機開著，盡量保持聯絡。”
    兩人背了大型的背包下了車。龍崎隻是對大家說，他們馬上回來。
    “不要緊嗎？”大石擔心地說。
    “他們會開著手機，保持聯絡的。”
    “可是，”菊丸搖了搖手裏的手機，“剛才開始就沒有信號了啊。”
    車外大雪還在一直下。走下去，原來已經到了淹沒小腿的一半的深度了。走起來頗為艱難。
    不二的圍巾，係來係去總是係不好，不是太鬆就是太緊，總是不能適當地遮住臉，前麵打了結又有一片翹起來，擋住視線。手裏忙著，腳步也慢下來，一會就被手塚甩開幾米的距離。
    手塚停下來看看他，往回走了幾步，伸手幫他把圍巾解開，然後重新在脖子上繞了一下，剛好十分服帖地遮住半邊臉，然後兩端在脖子後麵很熟練地打了一個平整的結。
    “手塚很會係圍巾啊。”不二的口鼻都悶在圍巾後麵，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的，卻是笑著說的。
    “走吧。”
    兩人在雪地裏走著，路很難走，風又大，雪花撲打在臉上，即使被圍巾帽子裹得很嚴還是感覺得到那種嗆人的寒冷。
    “還是外麵空氣比較好，車裏太悶了。”不二說。
    “嗯。”
    “小時候，外公家就在這附近呢，從這裏大約兩個小時就能走到他們村子裏。”
    “兩個小時是天氣好的時候嗎？”
    “嗯，這種天氣的話，隻希望能趁天還沒黑，盡量多走一點……啊！”
    腳下積雪深處一個沒有意料到的坑，不二一下趴在雪地上。
    “沒事吧？”走在左前方的手塚退回兩步把他拉起來，看到不二因為麵朝下摔倒的，現在圍巾帽子眉毛頭發上都是白白的雪。
    “沒事，不疼的，隻是一個小坑沒看到。”不二笑笑，用戴著手套的手有點笨拙地拍打衣服上的雪。
    手塚看著他因為穿得很厚，從頭到腳都包起來，所以顯得更加小了的樣子，覺得心裏好像被灑了極細小的雪片，落下，就化了。他把右手從手套裏抽出來，低下頭幫不二輕輕掃掉眉毛睫毛上的雪。
    手塚的手很輕，碰觸到不二的時候，不二微眯起眼睛，心有著細微的，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顫抖。
    “落腳的時候慢一點。”手塚說，重新帶上手套，轉過身的時候，極其自然地拉起不二的手。
    這是一種微妙的感覺。在即將降落的淺淺夜幕中，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氣溫是在冰點以下，寒風也嗆得人喘不過氣，不二卻可以感覺到隔著自己的手套和手塚的手套傳遞過來的，溫暖的力量。
    他於是忽然不想說話了。
    平時他們在一起，不管是有別的社員，還是隻是他們兩個，大都是不二在說話。
    手塚話不多，但是總是很認真地聽。他擅長簡潔地回答問題，卻不擅長提問和發起話題。
    不二很多時候發起無關緊要的話題，其實一方麵是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一方麵的私心是，很想聽手塚說話。
    手塚的聲音很低，句子很短，有堅定的力量。
    而此時，他卻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會是惱人的雜音。天和地之間，除了風的呼嘯和大雪落地的細微的窸窣聲，全然是一片寂靜。
    兩個人走一會就要稍微休息一下，迎風冒雪走路不是鬧著玩的，況且積雪越來越深，每邁一步都很困難。
    走了三個多小時的時候，不二把最後一塊巧克力掰開，遞給手塚一半。
    手塚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很自然地低頭咬住，吃掉。
    不二心裏忽然產生“好像在喂小狗”的想法，當然不能講給手塚知道。
    “應該走了有一大半了嗎？”手塚問，揮了揮手裏的手電筒，“我覺得電池好像堅持不了很久了。”
    “嗯，沒錯，應該是不遠了。”不二憑記憶查看這周圍的景色，小山坡的形狀，“外公他們的村子應該就是前麵轉過彎，就能看到了。”
    “休息一下吧，然後一口氣走過去。”
    手塚說完就關上手電，為了節省一點電池。
    周圍一下子陷入無邊的黑暗。不二靠著一塊石頭坐著，那一刻強壓下自己想要更加靠近手塚一些的欲望。
    “好黑啊。”不二說。
    “嗯，如果手電筒沒電了，走這種路恐怕有點危險。”
    “嗯。”
    過了幾秒鍾，不二在黑暗中聽到手塚動了動的窸窣聲，他好像站在自己麵前，然後又覺得自己被兩隻手臂抱住了。
    不二的身體僵了一下，好像一動都不能動了。
    “不要擔心。”手塚說。
    “嗯。”
    暴風雪裏，即使在很近的地方講話，聽起來也有些斷斷續續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你說的話，總是堅定而令人信服。
    你說不用擔心，所有的憂慮就會瞬間消失不見。
    如不二所說，轉過前麵的彎，果然遠遠地就看到亮著燈的村落了。
    “那裏有小的店鋪，速食麵，餅幹，開水，還有電池，應該都沒有問題。”
    “嗯，盡量多帶一點回去吧。”
    即使前方的地麵上，手電筒打出的光圈已經是越來越昏黃暗淡，但是隻要能遠遠地看到村落的點點燈光，就覺得很有前行的力量。
    外公打開門的時候突然看到不二，驚訝得話都說不出。
    “周，周助……？！你怎麼來了？”上下打量了下他渾身都沾滿雪花的樣子，“難道你是走過來的？”
    一陣心疼，趕快把兩個孩子都拉近房間，讓妻子把爐火弄旺，弄了熱乎乎的東西給兩人吃，又煮了滾燙的薑茶。
    “我們網球社參加外訓，回去的路上被堵在這附近的公路上了呢。”不二捧著熱騰騰的薑茶說。
    “說是附近，其實也要走兩個小時吧，遇到大雪，你們走了多久？”
    手塚看看表：“差不多4個半小時。”
    “你們兩個傻瓜！”外公一人頭上給了一下，“這種時候，多危險啊，如果地上有坑洞之類，不是完全看不到嘛。”
    不二吐吐舌頭：“好啦，我知道錯了啦，快把隔壁開店鋪的大叔叫起來，我們要給同學帶點吃的回去呢。”
    “那樣你們走回去已經是淩晨了！”
    “嗯，沒關係的，因為又不是我自己一個人，外公不要擔心。”
    外公看了這兩個孩子一眼，半晌才深深歎了口氣：“周助，外公真是又想要生你的氣，又替你覺得驕傲。”
    隔壁的雜貨店，雖然不大，但是東西倒是很多。
    不二把店裏所有的巧克力都裝上了，這種輕便但是高熱的東西，在這時候顯得很寶貴呢。因為大雪封路還不知道需要幾天才能疏通，多帶點能夠補充熱量的東西比較重要。
    然後是電池，餅幹，肉腸和速食麵。
    然後不二看中一個小小的鋼製水壺，塞到包裏，又抓了兩個打火機。
    手塚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沒有飲用水，可以在公路附近的地方找幹燥的樹枝點燃，然後用水壺把積雪的水燒開，這樣甚至還可以泡速食麵。
    外公給兩人煮了濃濃的熱咖啡，用兩個保溫水壺裝好。
    “就算覺得累，停下來歇一歇，也千萬不要睡著。”外公囑咐，轉頭看看手塚，“雖然你跟周助一樣大，可是總覺得你看起來很值得信賴呢，千萬盯住這個小懶鬼，不要讓他睡著哦。”
    “小懶鬼？”手塚斜看了不二一眼。
    “外公——這個不要說出來啦！”
    “哈哈，誰讓你小時候那麼喜歡睡覺。”
    “那是小時候啊。”
    兩個大背包已經塞得滿滿的，不二剛想要把錢給雜貨鋪的大叔，卻看到外公給了大叔一個爆栗：“還敢要我外孫的錢？上次打牌你輸給我的錢要不要算一算啊？嗯？利息要算多少啊？！”
    大叔假裝可憐的求饒：“我知道錯了……”
    不二看著兩個多年要好的老夥伴，笑出來，謝過兩位老人，手塚已經給手電筒換上新的電池，兩人準備出發了。
    “如果可以的話，到了之後盡快打個電話回來吧。”外公站在門口說。
    “嗯，如果手機恢複信號，或者我回到家裏，馬上給您打電話。”
    大雪比來的時候積得更深了，加上背上背了東西，兩人都走得很慢。
    “喂——周助——”外公遠遠在背後喊。
    “哎？”
    “生日快樂啊——”
    “謝謝外公。”不二用手電筒照著自己，衝外公揮揮手，示意他趕快進屋。
    “已經12點了嗎？”不二問。
    “嗯，二月二十九號，你的生日？”
    “是啊。”
    “很難得啊，四年一次呢。”手塚說。
    “所以啊，通常要有些難忘的事作紀念。”
    不二本意是指這次被大雪堵在路上，可是自己說完之後，又覺得兩人間湧起極輕微的曖昧。
    “那個，我是說……”伶牙俐齒的他忽然有點笨拙地想要解釋。
    “我明白。”
    手塚仍然牽著他的手，風小了一些，雪花也沒有來的時候那麼疾了，腳下是踩在幹淨的積雪裏咯吱咯吱的聲音。
    手塚一直很小心地走在不二前方，讓不二盡量走自己走過的地方。
    然而深一腳淺一腳的不二還是三不五時就摔一跤，前麵的衣服和圍巾帽子上沾滿雪花。
    “一點都不疼呐，手塚要不要摔摔試試看？”不二讓手塚把自己拉起來，帽子和圍巾之間露出的眼睛彎彎地笑著。
    “不要。”
    手塚忽然把手伸到不二背後，提了一下他的包。
    “怎麼這麼重？”手塚皺起眉。
    “哎？”不二假裝不知道，其實是剛才打包的時候趁他不注意，把比較重的東西都塞在了自己包裏，所以在雪地裏走起來重心會有點不穩。
    “笨蛋，你是想逞強嗎？”手塚不由分說把不二的包取下來，把自己的給他背上，然後背起不二的包。
    一把拉起他的手：“快走了，車上那群家夥快要餓瘋了吧。”
    不二猶如詭計被識破一般地心虛起來，隻好不吭聲地跟在他後麵走。
    回去的路上雖然因為背著背包比較辛苦，但是兩人休息的次數減少了。偶爾停一停，也是喝兩口熱咖啡。
    不二其實很困，越來越困，所以越發不敢停下來，小時候就聽外公講過村裏因為有人在雪地裏行走，休息的時候因為太困倦睡著了，所以被凍死的故事。
    眼前雪地上手電筒的光圈很神奇地變化著，好像一會是一個，一會又變成兩個。不二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企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早就沒有意識去判斷腳下的路了，隻是把一切都交給讓手塚牽住的那隻手，他往哪裏，他就跟到哪裏。腳好像早就沒有知覺了，隻是盲目地移動，步子卻越來越不穩，好幾次將要摔倒，手塚總是很快地回身扶住他。
    迷迷糊糊地想著，倘若當初龍崎老師同意自己一個人出來，那真的是很危險的事情啊，自己果然是太逞強了。
    “不二，不二。”
    “……嗯？”不二晃晃頭，勉強回答。
    “跟我說說話。”
    “嗯……說什麼呢？”
    “說說，比如，你小時候在這裏生活的時候的事。”
    “小時候啊，”不二忍不住微微地笑，“跟外公外婆住也是很開心的事情，因為那一段時間裕太身體不太好，父母沒時間照顧我和由美子，所以啊……就把由美子送到祖父母那裏去，把我送到外公外婆這裏。”
    “嗯，然後呢？”
    “村子背麵有一條小河，夏天的時候我經常去抓魚。”
    “抓了魚吃掉嗎？”
    “嗯，有時候拿回家讓外婆燒，有時候就和同村的小孩子們在河邊烤了吃。”
    “還有呢？”
    “還有……就是從地裏挖土豆，用泥巴裹起來，用火烤。還有偷別人家的玉米被一直追得很遠。”
    “這樣啊。”
    “嗯，那時候的小孩子，每天都在琢磨周圍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
    “不二喜歡那時候的生活嗎？”
    “很喜歡啊……嗯，因為很小的事也能帶來很大的喜悅，多簡單。”
    “不二有喜歡的人嗎？”
    “有啊，外公，外婆，隔壁的大叔那時候還很年輕呐，不過後來啊，很多小孩子都去城裏上學了，能夠在一起玩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手塚忽然停下來，盲目向前走著的不二因為慣性一下撞在他背後。
    “哎？”有點迷糊地摸摸鼻子，抬頭看著手塚。
    卻看到遠處一條長長的車隊用車燈連起的光線，終於又回到公路這裏了。
    “啊……快到了呢……”不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覺得全身繃緊而麻木的神經都一寸寸地鬆弛開來。
    “不二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手塚不知什麼時候轉過身，兩手扶住他的肩，很近很近，又很認真地看著不二。
    “嗯？”不二迷迷糊糊地看著他，有點不明白這句問話的意思。
    手塚的手很輕地打開自己在不二頸後，圍巾打起的結，輕輕地把圍巾打開。
    不二的臉暴露在空氣中，困得原本就有些睜不開的藍眼睛因為突然接觸冷空氣，更是微微眯了起來。
    不二好像不能動了似的看著手塚拉低自己脖子上圍巾，然後低下頭，一寸寸靠近自己的臉，畫麵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失去焦距，最後變成一片溫熱的觸感停留在自己的唇上。
    手電筒嘭地掉在雪地上，周圍立即陷入黑暗。
    不二覺得環在自己肩上的雙臂被收緊，再收緊，直到他覺得有微微的疼。唇上的溫熱輾轉反側，被碰到的地方都熱起來，他於是不自覺的開啟了唇齒，讓對方的舌尖進來，直到自己的舌尖也被挑逗起來，和侵入的那一個糾纏不止。整個世界此時好像都已經被他覆蓋，不二隻能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用手臂環住他的脖頸，他怕他一旦鬆手就會墮入身後黑暗的無限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不二隻聽到自己劇烈的喘息，眼前的黑暗被淡黃色的光暈一點點驅散開。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坐在雪地裏，被手塚緊緊抱在懷裏。
    “不二，不二。”
    他的耳廓被輕輕摩擦著，溫暖而酥麻的感覺一直滲透到皮膚最深最深的地方。他忍不住微微蜷起身體。
    手塚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