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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過來以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保持著沉默,不想和任何人接觸,進行任何活動。我不確定這是因為身體病情,還是心理問題導致的。
    裴斯算是唯一一個這段時間內我不那麼排斥,一直代替護士陪伴看護著我的人。他說過他是個醫生,但我對此一直沒有太多真切的感受,直到這次他和醫院簽署了同意書,全權負責我的看護,將所有我不想見的人擋在了病房外麵。
    因此難以抑製地,在這段一場疲弱脆弱的時間裏,我想要信任並且依賴他。
    這從起意發展成渴望,所以我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想要付諸行動,然而——從鼻腔裏突然流下的鮮紅液體打斷了這一切。
    這是兩天中我第二次流鼻血了。好不容易徹底止住了鼻血,裴斯的臉上也難掩某種疲憊,那是種從他沉下的眉骨,深邃的眼窩下的淡青色流露出來的陰鬱的憔悴,而眼角那抹微微透出的紅,此時在白皙肌膚上襯出脆弱靡豔的殊色。
    我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打破這種沉默的狀態,但想不出來說點什麼好,所以隻是向床邊做近了些,輕聲問:“怎麼了?”
    裴斯匆匆抬起眼望向我,目光依然是柔和,與別人前那中不及眼底的溫雅不同,是深邃難以琢磨但真實的。以前每次猝不及防地對上他這樣如極美的名璨祖母綠,也如含著深切的碧潭深泓的眼睛,都像是浸了罌粟汁液,從容優雅而極其綺靡的引誘。但是這次,取而代之的是一閃即逝的倉皇。
    “沒事。”他唇角的弧度很自然,但這會兒已經沒有說服力了,尤其他後麵更像是解釋給自己聽,難以鎮定的話,“可能是藥源性的,我們換兩種藥就好了。”
    我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流鼻血的事。
    我沉默下來,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對別人來說這種會錯意說錯話的失誤尋常而普通,但對眼前這個人來說,也許算是一種失態了。
    其實我不太在意到底為什麼流鼻血,病情又有些惡化了,或者我的身體還能換什麼藥這些事。我隻是想問他怎麼了,讓他別那麼……
    我錯開眼神兩秒,抿了下唇,慢慢呼出一口似乎還帶著點腥味的氣,我抬手對著他微微招了下。
    他從善如流地垂頭靠近。看他這樣,我反而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將手覆到他後腦上,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撫到了他的後頸揉搓兩下。
    濃密卷曲的睫毛動了動,裴斯沒抬起眼睛,但伸出雙臂緩慢地環住我的腰。他的試探不符平時那無聲無息卻無法逃離的侵入,侵入我周邊的一點一滴,一絲一縷包括空氣裏用去掉的消毒水味都有他的痕跡,這次留足了給我拒絕遠離的時間。
    “咳咳……”我隨他像抱著個巨大的人形瓷器似的擁著我,咳完問他,“我為什麼離開?”
    我是問為什麼會離開他,孤身一人來到檳城,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從哪來的。過去一周多的時間裏,我們各有各的想法,我從沒有主動問過關於我和他以前的事,他基本也不會主動提起,但現在,我想有些事至少還是應該問一問。
    裴斯沒有立即回答,而在我腰上,背上箍著的手臂收的更近了些,半張麵頰也幾乎相抵,能感覺到他溫熱卻有些濁重的鼻息。
    覺察到他似乎醞釀得差不多,勉強能說出半真半假的話時,我先打斷了他:“算了。不說了。我想再問另一件事。”
    圈著我的身體先是微微一僵,接著卻變得極為放鬆,緊致而堅韌的軀幹變得更加溫暖也緊密地貼著我——其實他也算是用這樣的方式給了我一個回答。
    “我以前,有沒有別的病史?比如心理疾病?”
    不管裴斯這個人有多少問題,無疑他是最了解我的,可能比我自己都了解我,同時對我有著強烈的情感訴求。所以隻要是他認為可以回答的問題,問他一定效率最高。
    其實不說以前有沒有,從醫院醒來以後的失憶這段日子,我漸漸覺察自己的精神狀態持續地有些隱匿的問題。這倒不奇怪,畢竟前有遭遇搶劫,之後又發生失憶,整個過程裏也沒有足夠的倚仗,尤其是最初病情最危重那兩天,要人人沒有,要錢錢沒有……
    我真曾就因為醫藥費不足,會不會被趕出去,之後要怎麼辦,到底去哪點等死比較清淨又不會打擾無辜路人等一係列問題失眠過。不過後麵太累,為了睡幾個安生覺勉強算是看開了。沒什麼比死前能睡幾個好覺更奢侈的了。
    可回憶中我那各種不符合平常人求生邏輯的行為,還有最後怎麼也無法觸碰,好像根本就沒有身為“主人”的“權限”那部分,讓我非常懷疑,很早以前,我的精神就有點問題。
    回應我的,是側頰傳來的蹭動,柔軟的發絲搔動頸窩的癢感。之前摸到裴斯後腦的時候,我就發現他的頭發出人意料的軟,現在那些天生有些卷曲的細軟發絲靈活而狡猾地貼到我的頸窩,鑽進領口的縫隙,感覺比之前還軟些。
    他親昵夠了,才仰起頭顱輕緩地舒了口氣,眼角都綴著毫不掩飾的晶瑩的纏綣饜足,之前的疲倦失態好像都因這短暫的縱容一掃而空。
    “寶貝以前在事務所工作的時候的確有比較嚴重的焦慮和抑鬱情緒,不過辭職後我們就一起搬到了烏鎮休養。那裏環境很好,四麵環山,幽靜宜人,民風熱情親切,所以休養一段時間後身體和心理狀態就已經有了明顯改善。”
    我不動聲,聽完了他的敘述,揣測著這些話外的意思,或者那些半言未言的留白,知道他的話不能全信。裴斯說話有時半真半假,或者是十成真但隻說五成。比如以前他從沒提過,我的心理也有那麼麻煩的問題。這不是什麼不問就不說的事,是他在有意回避。
    直覺和習慣能很好地告訴我什麼時候他說的話是這樣的,很明顯現在就是。
    “是嗎?”我不鹹不淡地問了一聲。動腦是件很耗精力的事,我停止了思考,向後麵墊高的枕頭靠去,沒挨到枕頭,挨到了裴斯又抬起來的手臂。
    他像得到一點點寬赦,解禁後嚐到甜頭的貪食人,喂飽了胃,現在又激起了口舌之欲,貪婪地不肯放手,又把我摟進懷裏,眼神幽邃而深切,“想休息了嗎?”
    我眨了眨眼睛,確定他沒有其他意思,就不再理會這句話,也隨便他的手放在腰上。我並不討厭他的觸碰,隻是失憶後不太習慣而已。
    我把前日在回憶中看到的東西告訴了他,最後那部分古怪也沒跳過。
    末了,我問:“我該找個心理醫生嗎?”
    其實按照我失憶的情況,一開始就應該同步進行心理疏導和治療。但我懶得去找,並不覺得忘記以前的事有多麼不好,需要引導的無非是因此產生的負麵情緒,另外那時候那時候光是心髒問題就已經折騰得我夠嗆,也沒有充足的資金和底氣。
    覆在我腰上的手忽然握了一下,我服帖挨著沒躲,僅抬眼看向裴斯探究些許,隻覺得他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微妙的態度。然後我聽見他說:“其實我就是你以前的心理醫生,是雙領域深造。”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補充說:“我名下有一家在赤城的心理診所。但我隻負責你一個患者,你的身體和心理治療以前都是我在進行,所以可以說我就是你的私人醫生。”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有那麼一句話一直在我嘴邊吞不回去,又不好吐出來。
    大概是我的眼神固執,他問:“怎麼了?”
    “你……”我把那句話改了又改都覺得不合適,最後幹脆隨意了,“你是不是非法的?”
    畢竟我是真心認為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包括精神健康這方麵。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從事心理醫生這個職業。所以他的資格證是不是買來的?診所會不會是黑診所,其實另有交易,才能獲得怎麼多盈利?
    失憶後多少事情我都不甚在意,或者說沒有什麼與自身真實的聯係感,但現在這件事卻讓我格外在意,甚至有點不安——大概,我是有點擔心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多少開始依賴於他。
    裴斯的臉色再度變得微妙起來。他本來膚色就白皙幹淨,但這會兒莫名顯得有些慘白陰暗。
    看到他這樣我忽然有點尷尬,是我的懷疑過分了嗎?傷害到了他的男友心?還是我還有潛在的妄想傾向?想想當時站在玻璃牆前,對視上犯人眼神時,那詭譎超常的共感和回溯記憶方式也確實帶著“妄想”的“荒謬”色彩。
    於是在裴斯開口打破前,我陷入了自我懷疑中。
    “寶貝。”他的語氣比平時有了些微不同,我以為他會說什麼很不同尋常的事,便打斷自己發散發亂的思緒瞅向他。
    “你放心,我不會讓我們陷入被動隱患中。如果你不能信任我……”他吸了口氣,似乎有些許艱難,“我們可以找其他心理醫生。”
    我看著他的臉,這是他第一次順著我挑明我們之間的問題,正麵麵對“我不信任他”這個問題。我忽然覺得他是相當放縱溺愛了,但轉瞬又想,在這樣我們關係尚且不明朗肯定,對他了解甚少亦是不實的情況下,我其實也很縱容他的種種逾越邊線的行為。何況找別人看病又不是出軌別人,他占有欲和自尊心有多強,與我這個決定有什麼關係?這樣的情況下,去找一個客觀可靠的第三方治療,反而算是公平而保險的。
    說到底,我也沒有多寄希望於心理醫生這個角色能幫助我多少,不過希望能得到診斷,獲得一點方向而已。
    意識到自己思緒變化,情緒不對,甚至越來越躁動,惱火的時候,我已經蹙著眉,微微瞪著裴斯有幾秒了。
    回神瞬間,我突然捉到了惱火不滿背後真正的推手——我因裴斯的挫敗低落而焦躁,因他罕見的不悅動搖來源於我而自責難受,然後想要擺脫這些從失憶後就在累積壓抑的情緒情感,那些讓我雪上加霜,令我感覺自己一無所事且一無所有的難堪,找到推脫給他的理由……
    我開始愣愣地瞅著麵前老老實實坐著,眼神始終不乏柔和的裴斯。他優秀、古怪、細膩、體貼、難以看清。
    “裴斯。”我有些倦怠地微微垂下眼睛,然後問他,“既然我已經離開了,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回憶裏的我在檳城是有落腳處的。在異地停留多日我不會不和自己的戀人打招呼,如果裴斯知道這點一定可以順著我的路線痕跡很快找到我。但他是在我住院一周後才費盡周折地找到我。
    此外,我的手機一開始根本打不開,後來送修後開機,裏麵沒有他的聯係方式。確切地說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聯係方式,也沒有任何社交信息,幹淨得像格式化過。起初我和佐警官都以為是因為進水所以壞掉了,但隨著時間推移,了解自己,和裴斯相處……我漸漸可以確定,那部手機裏八成原本就是沒有內容,被事先格式化的。
    ——過去的我拒絕和任何人聯係接觸,並選擇從根本上——自身,來解決這個問題。
    不管裴斯表現得多了解我,多感情深厚執著,或者有多少蹊蹺之處,這些其實就足以揭開一些他在掩蓋回避的問題了。
    而我剛才的提問並非責怪,隻是疑問。我不太能理解他的動機。
    裴斯抿了下唇,沉沉注視著我,綠色眼中的光點沉沉浮浮,像夜光下的飛流螢火,像隱匿在繁盛葉影間的幽綠獸瞳——有前者繚亂人眼的美麗,後者的靈魂。
    “寶貝,你保留著一如既往的敏銳,還會不明白原因嗎?”他反問。
    他說的沒錯,我有自己的直覺和推測,但始終難以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這種不信任很難說究竟是來源於對他的抗拒,還是自我。
    我閉了閉眼睛,按下湧動交替的許多問題,又長又緩地呼出一口氣,最終說:“不用找其他醫生了。你能幫我約佐警官明天見麵嗎?”
    我知道他們兩個互相不對付,但現在,至少今天還不想接觸任何眼前男人以外的人。
    “當然。一切都交給我。”低沉悅耳的聲音與視野中那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同時出現,連五指緩慢舒展張開的過程都充滿張力,養眼美好到令人減緩呼吸,這邀請的姿態。
    我虛握住他溫涼的手心,低頭偏開他極深遠的目光。
    那雙對視間甘願敞開密道,展現超越心靈,動人心魄之美的深翠色眼眸,從穿越幽深而無垠的森林樹海,投來了溫柔而深邃的凝望,掠過層層變幻、迷惑人眼的疊翠光華,吐露著極度純粹熱切的愛息。
    如果此時保持眼神接觸,我早晚會被他卷入密林深處的禁地,窺見那隻具有超越人性與靈性的掠食生物,並遭遇捕獲。

    作者閑話:

    下章是上帝視角,第三人稱,看看第三人稱中的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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