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籬笆上的牽牛花還凝著露珠，何君彎腰撥開南瓜葉，指尖在碗口大的青皮南瓜上輕輕一叩。
    ”再過五日便能摘了，這批瓜長得齊整，送去醉仙樓做南瓜盅正合適。”他轉頭對蹲在田壟間除草的景文笑道，卻見那人正捏著片被蟲蛀的菜葉皺眉。
    ”昨兒剛灑過草木灰，這菜青蟲倒是愈發刁鑽了。”景文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泥土，晨光勾勒出他眼角細紋，卻襯得那雙眼愈發溫潤，”我讓徐伯去鎮上帶些苦楝樹皮回來，搗碎了兌水試試。”
    何君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遞過去：”先墊墊肚子，你天不亮就起來修水車，當自己是鐵打的？”紙包裏裹著新蒸的艾草米糕，還帶著體溫。
    景文咬了一口，忽然伸手蹭過他耳後：”沾了泥，倒像當年在桂花樹底下撿到你時的花貓模樣。”
    兩人相視一笑。遠處傳來孩童嬉鬧聲，七八個紮著總角的小童挎著竹籃跑進菜園，領頭的虎子脆生生喊道：”何君叔，我娘說後山的野柿子熟透了，讓您給瞧瞧能不能醃果脯！”
    ”慢些跑，當心踩著剛移栽的草莓苗。”何君從懷中掏出個布囊，給每個孩子分了塊麥芽糖，”午後來果園找我，教你們做柿子燈籠。”小童們歡呼著散開，像群嘰喳的雀兒鑽進晨霧裏。
    景文望著少年們蹦跳的背影，忽然握住何君的手腕：”當年你說要建學堂時，裏正還說莊稼漢識字是瞎折騰。如今倒好，這些皮猴子下了學就往咱家地裏鑽。”
    ”可不是？上月虎子用你教的乘法算了堆肥用量，把他爹驚得直說祖墳冒青煙。”何君笑著指向東頭新搭的竹棚，二十幾個婦人正忙著分揀剛摘的秋葵，”你瞧見穿靛藍衫子的周家媳婦沒？她改良的九層塔醬料，昨日被府城商隊訂了五十壇。”
    日頭漸高時，兩人沿著田埂往家走。路過新建的觀景亭，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在石桌上鋪紙磨墨，對著層疊的金色稻田吟詩作賦。
    何君駐足聽了兩句”誰言農家無風雅，稻浪千重自成詩”，抿著嘴直笑：”咱們這”稻香書院”的名頭，怕是要傳到京城去了。”
    ”何掌櫃！”亭中忽然站起個戴方巾的青年，漲紅著臉作揖，”晚生能否求幅墨寶？想將”耕讀傳家”四字掛在書院正堂。”
    景文不著痕跡地往前半步，擋住何君沾了泥的衣角：”拙荊的字......”
    ”無妨。”何君悄悄掐他後腰，轉頭笑得眉眼彎彎，”午後申時來我家小院，正好新熬了桂花蜜，配上景文烤的栗子酥，最宜賞字。”
    歸家路上，景文故意落後半步，盯著何君發梢隨步伐晃動的木簪——那是去年他親手雕的桃木簪，刻著纏枝蓮紋。”你呀，總由著他們鬧。”
    話雖這麼說，卻伸手替他拂去肩頭落葉，”午膳想吃什麼？今早撈的河蝦活蹦亂跳的。”
    ”蝦仁豆腐羹，多放些芫荽。”何君忽然停步，指著院牆外幾株半人高的綠苗，”前日種下的咖啡樹竟抽新芽了！等結了果，咱們試著烘豆子，冬日圍爐煮咖啡賞雪，豈不風雅？”
    景文搖頭苦笑，從懷中掏出個藍布包：”就知道你惦記這個。昨兒托商隊帶的南洋種植手冊，說是要配著火山土...”話音未落，竹籬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徐伯舉著封信氣喘籲籲跑來：”京城來的急件！說是禦膳房總管親自求見，要訂咱們的雲霧茶和紫薯粉！”
    何君展開信箋掃了兩眼，突然輕笑出聲：”這位總管大人倒是風雅，說要用紫薯粉做虹橋點心，討貴妃歡心。”
    他將信紙塞給景文，轉身推開吱呀作響的竹門。滿院秋色撲麵而來：晾曬的辣椒鋪成紅毯，竹匾裏躺著胖嘟嘟的柿餅，廊下陶罐咕嘟咕嘟燉著雞湯。
    ”先吃飯。”景文將信折好塞回信封，順手接過何君脫下的外衫，”京城的事明日再議。方才裏正來說，後日豐收祭要你執鐮割第一把稻——可別又像去年似的，被鐮刀劃破手指。”
    ”有你在旁邊盯著，怕什麼？”何君舀了勺蝦羹吹氣，氤氳熱氣模糊了眉眼，”倒是你，去年非要替我挨那三碗米酒，醉得在穀堆上唱山歌......”
    夕陽西沉時，兩人坐在老桂樹下核對賬本。何君握著改良的炭筆寫寫畫畫，景文往他膝上搭了條薄毯。
    晚風掠過晾曬的草藥架，當歸與艾草的清香裏，混著廚房飄來的栗子甜香。賬冊最後一頁的角落，不知何時被誰畫了幅小像：兩個戴草帽的人影並肩立於麥浪中，發絲糾纏，衣袂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