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人在水邊浣紗，你在浣羽，而我靜靜潛入水裏，偷偷看著你。雲夢澤的霧氣很大，縹緲煙霞，有那麼一瞬，沒看清，你怎地紅冠為發。額間花細，白羽輕披，綾羅帶，鑲了葉尖珠，微微垂落在水中。
    你手指撥弄漣漪，挽起幾個水花，落到我的天空下。卻笑著對旁人說，你看這魚兒是不是有點傻，波瀾不驚，遇人不怕。
    雲夢有魚，其名為鯤，澤畔有樹，其名為椿。鯤與椿語，水麵之外是何許。我看你葉蔥蘢翠綠，碧透過水中藻葕，想那山邊煙霞，天上流雲，迎風舉翼，會是怎樣風景？
    椿問，你要看的是雲夢的風景，還是北冥之南，紅斷山巔，到了秋風悄然至時，白羽與紅葉一同南飛的風情？
    紅斷山的雁靈，春去秋來，徙於南冥。雲夢隻是匆匆一宿，不多一晚的停留。
    雲夢的水蕩悠悠，椿根枕夢。不知可曾夢，金鱗化羽，星月相擁，逍遙神遊。
    待猝然驚醒回首，人字高飛，雲蒸霞蔚。
    她還是遠去，去的地方，目不可及。
    南冥在山水之南，北冥在彩雲以北。很遠，像極了故事裏的地點。
    夜涼如水，椿問，為何不睡？
    我隻有七秒的記憶，月色如醉，怕睡了，再不記得誰是誰。
    椿葉落了一地。
    曾經，你的眼裏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雲霧，花鳥，偶爾，也會有我。
    現在隻剩天南地北。
    椿說，你是鯤魚，終有一天，你會長得很大很大，雲夢澤再容你不下。雲夢之東有大河，河之盡頭有無盡之海。心之所向，身亦所往吧。希望有一天你滄海回望，能在雲霧蜃氣中，看到我的模樣。
    鯤去後，一曲冬風，霜樹身披琉璃胄，千山一夜盡白頭。
    海的浪自不似雲夢澤那般溫柔，水冷而鹹。海上生明月，海上月更圓。鯤算著年月，順著洋流，逆著寒流，日升月落，不覺又是一年秋。尋到了紅斷山下的河口，與鮭魚一同漫溯。
    鮭魚說著它們最後的故事，便是逆了清波，攀了瀑布，生死與共，此生不負。當河流化作溪流，此生便是盡頭。
    秋風蕭瑟，落滿離愁，鯤抬頭，雲間雁靈齊飛，紅羽印染雲霞，山間紅葉翩然，落木蕭蕭而下。鯤入了這紅斷山中，被秋紅相擁，它一直等著雁靈落下，駐足溪邊，知道有一條魚來找她。風霜高潔，水落石出，獨守著一汪水窪，看紅葉堆成秋黃，晚霞凝落雪花，飄飄而下。
    又一次，與月的凝望，月落了滿地的柔光，有人趁醉寫下擦肩而過又終究錯過的悠傷。
    這一年的春來的意外的早，梅花未落，候鳥先還。冰棱山澗墜落，碎成泉水叮咚悅耳。隻須臾一刻，融了我冬寒重裹的冰殼。海上月與眼前人相逢的時刻，竟無語言說。
    鯤欲言而她先說，笑著把整條河逗樂。
    南冥以南有一珊瑚海，也有魚兒與鳥相愛，用珍珠裝點紅珊瑚花嫁的華蓋，你猜猜，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否可愛。
    其實那隻是一場意外。
    就像海，一直以為把月相擁入懷，卻不知月一直都在雲天之外。
    春河再凍，鯤魚冰封，隨波飄蕩，任意西東。茫茫北海之上，偶爾回望，時時會想。想把願望寄予流星之上，和極光一起落到山巔旁，用一個春天去發芽，用整個夏天去生長，此後五百年求於佛前。
    幽幽燭龍火，緩緩升於前。
    縱你求了五百年，受了風吹，受了雨打，化身石橋，求一次前世今生，可佛向來斬情緣。
    曾也有魚，吞九幽冥火，化形為鵬，鵬之大，不知其幾萬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上達日月，何止山川。可敢，血肉盡焚，白骨成灰，形魂俱滅，拿了此生來換，一身孑然，渡忘川彼岸。
    我隻有七秒的記憶，為了記住你的樣子，從此時時刻刻心心念念你的名字。想來下一世，會看到它藏在靈魂的最深處。也許還會有一天，紅斷山前，多看了一眼。
    那一天，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此後八千年。
    八千年，北冥遊遍，紅斷山前，紅葉片片。每個酣睡的夜，心心念念，在很遠很遠。那裏有一棵花樹，曆了八千春秋，等著鴻雁路過，把破碎的心片片灑落，期望有一個，能隨風飛過山河的阻隔，送給噠噠馬蹄的過客。
    春去秋來的葉落，雲夢換了名字叫彭澤。終有六月的風，把椿葉折成萬千紙鶴。椿枝北折，傾於黃河，朔風高吹，紙鶴飛過蒼茫大漠。被北極狐撿了，上麵字字句句寫著，拚湊出一個很遙遠的傳說。傳說，古時候的雲夢澤，有遊魚和椿樹無話不說。
    椿樹把綠葉落盡，鵬乘六月息，摶扶搖直上者九萬裏，風鵬正舉。
    彭澤太小，而我太老，已沒有枝頭，能給你落腳，你回來的還真是好巧不巧。願得來世，能生而為南冥的飛鳥。
    這一世，來去太匆匆，願得來世待從頭，尋你渡口，待你橋頭。
    而若無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