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生死兩茫茫
    雪急風大，風雪中的狄霖忽然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急忙催馬向著穀外疾馳。
    然而狂風挾著雪與沙以席卷一切之勢洶湧而來，霎時間這裏就變成了一片飛雪狂沙的海洋，巨浪滔天，洶湧如潮，眼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狄霖極力安撫著跨下狂躁不安的戰馬，隻是在這樣的狂風暴雪之中，可憐的戰馬早已在難測的天威之下嚇著瑟瑟發抖，隻會不住地狂嘶哀鳴，四蹄亂踏。
    拚盡全力亦無法讓馬安定下來，狄霖隻能決定棄馬。而這時，仿佛山崩地裂似的一陣劇烈的震動，緊接著周圍一連串“轟隆隆”巨石倒塌的聲音連綿不絕地響起，受驚的戰馬在狂奔中突然一失足，竟向著低處淩空墜下。
    狄霖當機立斷，立即甩蹬自馬背上掠起，雙足輕點馬鞍，已是借勢衝天而起，耳邊隻聽得那馬的一聲哀鳴遠遠地墜去，隨即又被風雪掩蓋。
    如果此時有人在旁邊看著，一定會對狄霖這一連串的反應大加讚賞。因為在這生死攸關之時，狄霖的這一點一掠，可說是幾乎逼盡了全身的潛力，將自己的平生武學發揮到了極致。
    隻是巨大的雪浪沙潮又緊接當頭壓下，狄霖雖眼不能視物，但他能夠感覺到一股猛烈強勢、無法抗拒的力量撲天蓋地而來，這是天地間自有的威力，縱然是再強的人在這天地之威的麵前，也不過形如螻蟻一般。
    狄霖也隻來得及微微一側身，狂卷而來的雪沙猛擊在他的胸前，令他頓時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而身子則象斷了線的風箏似地飛了出去。
    胸腑間的一陣劇痛，讓狄霖在瞬間失去了意識，等他重重跌落在地上，那巨大的衝擊力又讓他自昏迷中清醒了幾分，隻模模糊糊地覺得全身百骸無一不痛，被巨力打散的內息在全身上下亂竄，卻又無法凝聚。
    越積越厚的將不能動彈的狄霖深埋在其中，他先是覺得冷，深入骨髓的寒冷象鈍刀一樣慢慢割著，然後慢慢地，他覺得風勢變小了，那狂嘯的風似乎在逐漸地遠去，周圍忽然變得異常的靜。而且很奇怪的，他發覺自己身上的痛楚也在一點一點地消褪，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輕如羽毛，輕得完全不受力。
    狄霖朦朦朧朧地知道，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自己，因為他正在慢慢地失去所有的感覺。
    現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極炫目的白光，他看著，忽然在心裏微微笑了一下，原來別人說的，人在臨死時眼前會閃現自己的一生並不是真的，因為在他的眼前始終都隻有一個人的身影。
    他唯一有些遺憾的就是，自己自始至終，都無法觸及到那個已經漸漸淡去的身影。
    慢慢地，光透過了他的身體，他向著那片白光浮了起來，越浮越高……
    ※※※ ※※※
    熱，很熱，熱得仿佛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
    狄霖感覺自己象是正在一個巨大的洪爐之中，密不透風而且熱浪滾滾，熾烈的熱流在他的體內就象是有一條條火蛇在到處亂撞，卻又找不到出口。
    他全身躁熱得幾乎要爆炸開來，他想要狂喊，想要掙紮，但是，不僅喉中幹涸得無法發出一絲聲音，身體更是麻木得不象是自己的，絲毫不能動彈，就連眼皮也象是有幾千斤重，再怎麼用力也睜不開。
    他又象是醒著，又象是在睡，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熱得無法忍受，卻又無力掙紮，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這其間似乎有人在他的身邊走來走去，不時俯身凝望他的眼神溫柔而好奇，偶爾發出的講話聲輕輕柔柔的，象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終於，狄霖輕輕地動了一下，身體好象沒有一點感覺，他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從他那枯澀的喉底發出的聲音細不可聞，而且嘶啞得不似人聲，但這卻也讓狄霖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還沒有死，他還是活著的。
    隻是他雖然醒了過來，卻還是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連眼睛也無力睜開。
    過了一會兒，當他又要恍恍忽忽地睡著時，聽到了兩個少女的聲音，一個輕輕柔柔的，一個又急又脆，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語，從外麵走了進來，狄霖聽出了那個輕輕柔柔宛若天籟般的聲音。
    兩個少女輕聲說笑著，腳步輕盈地走到了狄霖的身邊。
    一隻溫軟的手輕輕地放在了狄霖的額頭上，沾了一手的黏汗，那輕柔的聲音說了一句什麼，就聽到嘩嘩的水聲輕響，一接著方棉巾輕輕地拭去了他臉上額間的汗，狄霖頓時感到清爽了許多。
    然後，狄霖身上的厚褥被輕輕揭開，溫熱的棉巾又開始在他的身上擦拭了起來，隻不過這一次的手法卻是有力的，熟練地按摩著狄霖身體的各個部位，本已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的身體，在這樣的強力按摩之下漸漸地舒展了開來，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仿佛充盈著快意與舒適。
    突然，狄霖還有些混沌的腦中意識到了一點：他的身上好象沒有穿衣服，而眼前卻是兩個陌生的少女。
    他不禁衝破喉嚨的枯澀，低呼了一聲，用力猛地睜開了眼睛。
    久未睜開的眼睛連屋內暗淡的光線也覺得異常的刺眼，狄霖不禁閉了閉眼，再又勉力地睜開。
    被他突然的驚呼嚇了一跳，兩名少女齊齊地向後退了一步，一怔之後，發現狄霖蘇醒了過來，立即雀躍著展開了笑顏，對著狄霖嘰哩咕嚕地說了起來。
    一睜眼，狄霖已看出這是一頂牛皮帳蓬，兩個異族的美麗少女盈盈地立在自己麵前，而自己未著寸縷地躺在一張象是蒸籠似的床上。此刻就算是沒有炭火在下麵蒸烤，他亦是羞赧得滿麵通紅，想要將被子拉起，卻又力不從心。
    看見狄霖的窘樣，兩個少女禁不住格格地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害羞的？”其中一個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少女，撇了撇嘴，“這六天來，哪天不是我們幫你這樣擦身？一天都要擦好多遍呢，反正要看呀，也早就被看光了。”
    她知道狄霖聽不懂自己的話，所以改成了漢語，聲音脆生生的，象是爆竹一樣又急又快，她一向心直口快，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這一番話說下來，狄霖不禁又急出了一身汗。
    “娜麗。”另一個少女止住了她，上前去輕輕地幫狄霖蓋上了被，她的聲音輕柔和緩，帶有某種令人安定的韻律，“我們從積雪下找到你的時候，你的全身都凍僵了，如果不是用暖火慢慢回溫，再不時加以按摩的話，你就算醒過來，凍壞的身體也無法恢複了。”
    “是呀是呀，還是我們的小獅找到你的，你那時被埋在雪底下有好幾尺深呢。”那個叫娜麗的少女又一迭連聲地道，“當時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是祭司大人說你還有一線生機，看起來祭司大人所說的這種方法還真的是很有用呢。”
    “好啦，娜麗，你快去端些米湯來，人醒過來了，幾天都沒吃東西，隻喝了點水，應該很餓了吧。”旁邊的少女似乎知道娜麗一囉嗦起來就沒個完，輕嗔著將娜麗一路推出了帳外。
    等這個少女將狄霖扶起來靠在高枕上，娜麗已從外麵端進來一碗濃濃的米粥，少女接過來，就慢慢地舀起一勺喂給狄霖吃。
    空了數日的虛弱胃囊突然有溫熱濃稠的米粥流入，不禁微微地痙攣了一下，然後那米粥的濃香激起了強烈的食欲，狄霖頓時就覺得腹中空空、饑餓難耐。
    少女停了停，才又舀起一勺送到狄霖唇邊。
    狄霖幾乎是風卷殘雲般地吃光了小半碗米粥，還覺得很餓。
    少女讓娜麗收拾了碗出去，對著狄霖微微笑著道：“你剛剛恢複，腸胃還弱，不可以多吃的。”
    狄霖看著麵前的這個少女，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她很特別。她看起來最多十六、七歲，雖不是絕頂的容貌，但卻有種極特殊的純淨氣質。那雙蔚藍色的眼睛，藍如晴朗天空，清如天池之水。小小的年紀，卻仿佛無欲無求、與世無爭，這使得她那張秀美純真的臉上仿佛流動著一抹淡淡的輝光。
    “多謝姑娘相救。”狄霖很能艱難地才從喉底吐出了這句連貫完整的話，聲音嘶啞。
    “你剛剛緩過來，不要多說話。”少女又微微一笑，頓了一下，又道：“你叫我藍曦就行了。”
    狄霖覺得這個名字真的和她很相配，因為她的美眸就如同最明朗的藍色晨曦，他的唇角輕輕彎起，道：“藍曦，謝謝你。”
    藍曦輕盈地站了起來，轉身向帳外走去，在她轉身的那一刹那，狄霖卻在她的側臉上看到了濃濃的悲傷。
    “我本來是趕著去救大哥的，可是卻還是晚了一步。不過救了你，這也算是是天意吧。”他聽到藍曦極輕極輕地說著，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兩天裏，狄霖在慢慢地恢複過來，他開始可以下床走上幾步，手也可以用力抓握住物品，然後，他又認識了小獅，那是一隻巨大的雪獒，真的就象是一隻小獅子。
    他看得出來，這座帳蓬異常華貴，並不是常人可以擁有的，他也看得出來，藍曦的衣著打扮、言行舉止都絕不是個普通人，他雖然隻見過藍曦和娜麗倆個人，但他知道，在這座帳蓬的外麵還有很多人，應該是在保護著藍曦。
    不過，她們沒有說，他也從來都不問。
    這天，狄霖正扶著床邊慢慢地走著，忽然聽到外麵娜麗高興地叫道：“祭司大人！”
    帳蓬的門簾一掀，一個人走了進來。
    狄霖抬頭望去，不覺一怔，“是你？！”
    站在門邊的賀延拉下了鬥蓬上的風帽，白皙的臉上有些微的風塵和疲倦，仿佛有過一番奔波。
    “是我。你想不到？”聽到狄霖的話，賀延微微地笑了，然而仿佛微冷晨曦的冰藍色眼眸中卻沒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