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密會風月地
    狄霖剛一步入春風解語樓，就被一群嬌顏如花的各色美麗女子圍在了中間。
    他雖左擁右抱大享齊人之福，也感有些應接不暇。這時隻聽一聲低低的輕咳，蔦聲燕語頓時靜了下來，一眾女子斂容退到了旁邊。
    隻見一個身著寶藍色鳳尾曳地長裙的女子款款而來，春山為眉，眼如秋水。走近了看時，卻發現她的年華已將逝去，然而還是保留著最動人的氣質和最優雅的風度，隻是這麼款款地幾步，已是顧盼生姿，令人幾乎忘記了她的年齡。
    “姑娘們也太沒規矩了，叫人笑話。”她對著眾女子微微一嗔，雖是一嗔，但亦是風情萬種，“還不快快退下。”一眾女子方才一笑散開。
    “小妮子們一時間忘形，倒讓狄少侯見笑了。”她眼波一轉，美目流兮，看向狄霖，微微地含笑。
    “虞娘又何必太謙？”狄霖雙眉輕揚，“若能令解語樓的姑娘們忘形至此，那實是狄霖的榮幸。”
    虞娘莞爾一笑，輕聲道：“狄少侯真是會說話，難怪我們家依依對狄少侯癡心一片，這次差點連性命都不要了。”
    依依嬌嗔不依地連喊了幾聲媽媽，早已是暈生滿麵，嬌態橫生，低低地道：“我回房梳洗去了。”偷偷瞥了一眼狄霖，提著裙子跑了開去。
    虞娘看著依依跑開，才又回過目光，微笑著對狄霖道：“狄少侯且隨我上樓來。”說著蓮步輕移，步上了樓階。
    狄霖隨著虞娘上了樓，走進了一個擺設極盡奢華的房間。
    虞娘一言不發，伸出纖纖素手將牆上的一幅織錦掀起，足尖在地上蜻蜓點水般連踩七下，“軋軋”輕響，牆上已洞開了一道暗門。
    狄霖沒有一絲的驚訝與猶豫，略一低頭，就走了進去。
    暗門立刻在身後又“軋軋”的合攏。
    裏麵是一間稍小些的雅室，數顆輕紗籠著的夜明珠點綴其間，散發著皎如明月的柔和瑩光。
    溫潤光滑的白玉幾置於當中，幾上的白玉盆中是如雪的幽蘭含苞欲放，染得一室清香。
    房中雖隻有寥寥幾物，但每一樣都是價值不菲，品質脫俗。
    玉幾旁的白色錦氈上，一個人正斜倚在那裏，一壺酒，一盞杯，悠悠然自斟自飲。
    房間中滿目皆白，然而此人卻是一身黑衣，但看上去卻絲毫不覺得刺眼，反而感覺出奇的和諧。
    狄霖站在那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好久不見了。”
    “是好久不見了，”那人握著滿滿的一杯酒，極瀟灑地微微一笑，“大概快有一年了吧。”
    狄霖道：“大概是的。”
    “你好象一點都沒有變。”那人微笑著。
    狄霖道：“不過你卻有些變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看著那個人，深黑的眼眸中忽然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誰能想象得到風流瀟灑的端王爺竟會是春風解語樓的幕後老板？”
    端王君宇琤微側過臉龐，除了臉形輪廓有些微相似之外，他長得與君宇珩並不很象。臉容的線條幹淨明朗，劍眉星目，雖不如君宇珩俊美到極致，但眉宇之間卻又多了幾分逼人的英氣和瀟灑疏放的氣質。
    聽了此言，他亮如晨星的眼神霎地一黯。
    五年前的皇權之爭，他雖傾盡全力相助皇兄君宇玦奪位，然而功虧一簣。最終，自己最敬重的皇兄英年而逝，皇兄的繈褓之子卻被君宇珩扶上龍座，成了傀儡皇帝，他自己雖被封為端王，看似尊貴，實則多方受製，毫無實權。
    所以，他隻能稱病從不上朝，隻能每日裏喝酒吟詩，留連於煙花風月之地，在人前做個無心朝政、與世無爭的富貴閑人。
    這樣的生活，他已經過了五年，整整五年。
    他不甘心的隻是，也許他的一生都將如此度過。
    他用力握著手中的玉杯，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又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方才輕輕歎息著道：“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又何止這一樁？”
    他說著，神態已漸漸平複，又徑自展眉一笑，猶如閑雲野鶴般瀟灑狂放，朗聲道：“不說這些了，來，陪我喝一杯。”
    狄霖走了過去，多年的練功習武，令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得異常幹淨利落，絕不浪費一絲多餘的力量。
    他很快坐在了君宇琤對麵的錦氈上，拿過君宇琤正欲放到唇邊的酒杯，仰頭喝了下去。
    酒雖已喝完，他卻並沒有放下酒杯，而是將白玉杯隨意地放在手中慢慢地轉動。
    他知道君宇琤約自己到此秘密會見，必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對麵的君宇琤看著晶瑩的玉杯在狄霖結有薄繭的修長手中靈活地轉動，忽然緩緩地道：“睿王已下旨，明日早朝後在禦書房見你。”
    此時距離下朝也不過短短的半刻，他的消息不可謂不靈通。
    狄霖聽了，也沒有絲毫的驚訝，隻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
    君宇琤沉吟著，接下去道：“昨天晚上他與你打過照麵，我想他一定會發現你就是那個刺客。”
    “但他還是會留下你。”
    “你身為蘇太傅的外孫，我想他應該會讓你專門負責皇帝和皇太後的安全。”
    君宇琤一句一句緩緩地道來，狄霖隻是靜靜地聽著，既無驚訝，也絕不發問。隻有在聽到是蘇太傅的外孫這句話時，他的眼中才閃過幾許淡淡的譏誚之意，然而這幾許淡淡的譏誚，刺傷的也許並不是別人，而正是他自己。
    “你難道沒有什麼要問？”君宇琤緩緩地說完，停下來，凝視著他，眼神深沉。
    狄霖的唇角向上揚起，含了一絲玩味的笑意，反問：“我應該有什麼要問？”
    君宇琤慢慢地道：“你至少應該問，為什麼我一定要讓你冒險進宮行刺，然後卻又將你引薦入宮中？”
    他的語聲變得更慢：“還有，為什麼我這麼有把握，君宇珩明知你是刺客，還會讓你留在宮中？”
    “我並不想卷入你們的皇權之爭，所以，這些事我不想也不需要知道。”狄霖修眉輕揚，“我隻不過答應你，在這段時間幫你進宮保護皇帝的安全，畢竟當年是你救了我。”
    “當時隻是因為本王的心情不好，所以看不下去就教訓了一下那幫不長眼的沙匪，正好出出氣，救你隻不過順便罷了。”君宇琤笑笑，不禁想起大約是四年前的荒涼大漠上，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在數十名悍匪的圍攻之下，渾身浴血，筋疲力盡，但還是用劍支撐著努力不倒下去的倔強模樣。他還記得，那時候少年對救他一命的自己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多謝閣下的救命之恩，我可以為閣下做一件事，任何一件事情。”少年的聲音堅定而傲然，有種驕人的氣勢，盡管剛一說完，就因為力盡和失血過多而暈倒。
    君宇琤抬頭，看向狄霖的臉，這五官非常的秀美，整張臉充滿靈逸。在認識他的四年當中，幾乎是一點一點地看著歲月風霜磨去了這張年輕臉上的稚嫩，又留下了某種極其生動、任何人都模仿不來的獨特魅力。
    “很抱歉把你也拖到這場旋渦中來。”君宇琤輕歎著。
    “你不必抱歉，是我自己要回來的。”狄霖將手中的白玉杯用力握在了掌心，黑曜石般的眼眸發著璀璨的光。“回來拿回一些屬於我的東西。”
    君宇琤看著他，那飛揚的驕傲與不羈簡直令人無法移開視線，過了很久，才說出：“我知道。”
    又過了許久，君宇琤從狄霖的手裏拿過白玉杯，斟了一杯酒，換了一個話題：“你的傷應該沒事了吧？”
    狄霖麵色不禁一寒，回想起那天夜裏因為一時大意中了暗器，藥性發作，渾身麻木，最後隻能被藏在運水的木桶中逃出生天，這幾乎可說是平生最丟臉的一件事情。
    “早就沒事了，你難道沒有看到我剛才有多威風嗎？”此時君宇琤雖是很關切地問起，他也依然沒有好聲氣。
    “那時候街上那麼吵，我想不看見都好象很困難呢！”君宇琤不禁一笑。
    說著說著，他的臉上雖然還在微微笑著，但胸臆間卻被一種莫名的情緒霎然攫取。
    那個時候，他隱在窗後，透過垂簾向下看著那條人聲鼎沸的長街，那裏有那麼多的人，但是他的眼中，卻隻看到一個人，那氣質高華的一襲紫衣，清冷寧靜的眼神，精致如畫的素顏，雖然隔著那麼遠的距離，那張臉依然和記憶中一樣的清晰。
    原來，一切都還沒有結束，一切又似乎回到了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