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醫生的阻攔，雲易堅持在醒來的當天出了院。
    從醫院到茶吧，雲夢一路上沉默不語。雲易幾次想勸慰，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得作罷。還是讓夢兒冷靜一下的好。
    回到茶吧，雲夢在門口的花圃前呆站了片刻，旋即回了房，再沒出來。
    雲易隻得輕歎，早早關了茶吧，回到房間。
    站在鏡子前，雲易緩緩拆下頭上的繃帶。果然，傷口已然痊愈，不留一絲痕跡。
    難道這是神童的特殊體質？默默守候忘川河幾千年，從未受過傷，也就從未發現身體還有這個特點。若不是醒來時及時發覺，堅持出了院，等換藥時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騷動了。
    雲易扔掉繃帶，衝個澡，換上一套幹淨的衣服，走到雲夢門前。本想敲門，可聽到屋內沒有一絲聲響，怕雲夢已經休息，便又退回自己房內。
    坐在窗前，吹著晚風，雲易回憶著昏迷時的夢境。
    那個場景他再熟悉不過，是忘川河畔那大片的火紅。
    花兒在搖曳，輕擺著身姿。
    唯一的不同是，那片火紅似乎越來越遠。隔著厚重的霧，越來越模糊。不論如何追趕，也碰觸不到。直至完全消失，剩下滿目慘白。
    這是什麼樣的夢啊？意味著什麼？難道暗示夢兒將離去？
    雲易搖搖頭，晃去這不詳的而且可笑的想法。
    夢兒能去哪呢？她隻是一株小小的彼岸花。即使是地獄之花，離了守花人，也將會脆弱不堪。而守護她，是責任，也是心意。
    守護她，千百年來不曾疏忽。
    千百年？究竟是多久了呢？
    雲易努力回憶著，算著，直到嘴角微微一翹。
    是啊，整整三千年了。
    三千年前，他在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醒來，像一張白紙，沒有一切的記憶。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刺目的火紅。
    盲目的沿河向前走，不知從何來，不知到哪去。直到閻王說，去你醒來的地方吧，你是天賜的神童，此岸的守花人。照料這些彼岸花，就是你生命全部的意義。
    得了花鏟，回到三生石旁，他開始了單一的工作。
    第一個認識的便是孟婆，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一個深深的歎息。
    第二天，在花海中，他遇到了那朵占據了今後全部生命的小小彼岸花。
    閻王說錯了。照料彼岸花，並不是全部。照料這株彼岸花，才真正是他的全部。
    為什麼會鍾情於它？真的隻是由於它的萎靡悸動了他的心嗎？還是因為它的特別？
    它是唯一一株丟了葉子的彼岸花。
    彼岸花，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其實不全然。隻不過是花和葉見不到對方罷了。
    花傍著葉生，葉也同樣依靠著花長。其實花和葉就在彼此的身旁，卻互相看不見。隻能在風中戚戚，呼喚著心愛的另一半。
    開始並不知道彼岸花的故事，隻是見到無葉的花兒，覺得它甚為可憐。可從孟婆那裏知道了彼岸花的愛情悲哀之後，他對這株彼岸花便產生了說不出的情愫。
    丟了愛情的花，會怎樣？
    一直在想，如果哪天花兒問起葉子，他該如何回答。還好，三千年來，花兒從未問過，直到今天。
    該來的終歸會來，瞞不住的。
    夢兒，你會如何？
    再睜眼時，已是清晨。暖暖的朝陽晃了眼。
    他竟在窗邊不知不覺睡著了。雲易揉揉微痛的額角，走向雲夢的房間。
    輕輕敲門，門內毫無動靜。再敲，仍然靜悄悄。
    難道還沒醒？雲易微皺眉頭。不會出事吧？
    小心推開門一看，室內空無一人。
    夢兒，你在哪？
    雲易心頭霎時慌亂，衝出茶吧。
    清晨的海風有些涼，吹在雲夢身上，令她打了一個冷顫。
    早知道海邊早上這麼冷，就該多穿一件。
    雲夢一邊後悔，一邊走到圍欄前。
    這個海邊廣場她曾經和雲易在傍晚來過，但清早來還是第一次。看看周圍，有不少晨練的人。看來這個廣場還挺受歡迎。
    看著腳下柔和的海浪，雲夢稍稍握緊了手中的曼珠沙華。
    早上天還沒亮就醒了，唯一一個念頭竟是帶曼珠沙華來海邊祭奠自己丟失的葉子。很傻的想法，卻那麼強烈。不忍打擾雲易，悄悄在花圃中摘了一朵曼珠沙華，獨自來到這個曾經來過的海邊廣場。
    丟了葉子的彼岸花，自己是唯一一株吧。
    是花棄了葉，還是葉舍了花？為什麼自己什麼印象都沒有？難道這就是彼岸花的狠毒，即便拋棄了愛情也能夠活的自由灑脫，甚至忘卻的一幹二淨？
    苦笑一下，雲夢將手中的花拋向大海。
    究竟是祭拜丟失的愛情，還是那失蹤的葉子，雲夢自己也說不清。看著曼珠沙華在海麵上上下起伏，雲夢充滿了迷茫。
    “那株花好漂亮！”一聲甜甜的問話勾回了雲夢迷離的靈魂。循聲一看，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正在一旁笑眯眯的看著海麵上的曼珠沙華。
    “你是在祈求愛情嗎？”女孩看向雲夢笑問。
    雲夢歎口氣：“是祭奠已逝的愛情。”
    聞言，女孩充滿歉意的看了雲夢一眼，低下了頭，輕聲問：“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傷心。”雲夢安慰道。不過自己心裏真的沒有痛苦感，隻有些許的遺憾。
    女孩抬起頭，小心問：“是他要離開你的還是你主動離開他？”
    這個問題倒真把雲夢難住了，索性看著海麵默不作聲。
    女孩許久沒等到答案，也不好追問，便也看向海麵，輕聲道：“其實我也是來祭奠我的愛情。”
    雲夢驚訝的看向女孩。女孩隻是微微一笑，接著繼續說道：“我的愛人已經離開我七年了，他就在海的那一邊。”
    “他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雲夢探問。
    “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女孩慘淡一笑。
    “他為什麼舍棄你們的愛情？”雲夢憤然。
    女孩看著大海，平靜道：“愛情本就是一個偶然。今生能夠愛上他，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也看到了，我是一個永遠站不起來的殘疾人。當初的我是那麼自卑。看到父母和哥哥為我忙前忙後，自己卻幫不上一點忙，我覺得自己那麼沒用。多少次我都在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大家都能夠解脫。
    一天清晨，我沒驚擾任何人，悄悄來到這個海邊，獨自看了大海好久。看著海的寬闊，海的溫柔，海的平靜，我忽然感覺海才是我的歸宿，隻有海才能接受殘缺的我。我努力撐起身子，伏在欄杆上，剛想翻入海中，旁邊一個溫柔的嗓音喚住了我。
    ‘小美人魚想回大海了嗎？’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呆呆望著他，他隻是笑著扶我坐回輪椅，然後靠在欄杆上，柔聲說：‘小美人魚為了愛情舍棄了魚尾，換來了痛苦的雙腿，為了心愛的人忍受刺骨的疼痛。現在你想放棄當初的追求，重歸大海嗎？’
    他的笑容那麼溫柔，聲音很平靜，就像大海一樣，能夠令人心胸開闊。我就這樣看著一直微笑的他。直到我的家人趕來找我，他沒再說任何一句話，悄悄離開了。
    就因為一個陌生人的幾句話，我竟然放棄了死的念頭，想要過好每一天。
    本以為就此緣盡，再無相見之日，不想一年後在書店的新書發布會上，我又見到了他。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是作家。
    他的笑依然能暖人心扉。我躲在角落，一直看著他，直到發布會結束，直到他離開，再也見不到身影。
    那天我買下了所有他的書，回家一字一字的細細品味。他的文字像他的人一樣細膩優雅。從他的字裏行間我能讀出他的喜怒哀樂，就好像在與他共享人生。
    我以讀者的身份給他寫了好多信，有書評，有對他的關懷鼓勵，有對自己近況的交代。不想給他造成困擾，我一直盡量以平淡的語氣說著每一句話。沒想到一個月之後，他居然回信了。雖然信裏隻是普通的問候和感謝，但那對我來說是最寶貴的一封信。
    緣分就是這麼奇妙。我們居然就這樣成了書信往來的朋友。雖然從未見過麵，但我們就像相識了多年的老友。他也會在信中對我訴說煩惱，分享快樂。
    直到有一天，他在信中告訴我他要結婚了。
    我一直知道會有這樣一天。除了祝福，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那天我寄出了最後一封信。
    他寄來了好幾封信，包括喜帖，我都沒有回複。他結婚那天，我托人送去了我的賀禮，便從此徹底離開了他的生活。
    哥哥說他曾經來找過我，哥哥騙他說我搬家了，去向不明，令他隻能作罷。在他的最後一封信中他告訴我，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忽然銷聲匿跡，但他很高興能有我這個朋友，希望我能幸福，並且告訴我他要移居美國了。
    他走的那天，哥哥陪我去了機場。我知道那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我很想再聽聽他溫柔的聲音。哥哥假裝我們也是旅客，不經意撞了他一下，借道歉的名義攀談了片刻。他見到我，第一句話竟是‘我記得你，你是那條美麗的小美人魚。’
    雖然隻有片刻，雖然隻有短短幾句話，但對於我來說，已經足矣。因為他居然還記得我！
    這些年他寫了不少書，我依然是每一本都買來珍藏。昨天他的新書出版，我竟看到了贈語，他把那本書贈給七年前消失的筆友，他永遠的摯友。
    他沒有忘記我，這就夠了。隻要他幸福，我就會永遠幸福。”
    女孩望著海，笑的那麼燦爛。
    雲夢惋惜道：“為什麼你不告訴他你的心意？”
    “我隻會帶給他負擔。他的妻那麼美好，是我遠遠不及的。我希望他能夠幸福。”女孩依然笑的燦爛。
    “默默守著一份愛情，一份他根本不知道的愛情，你不覺得痛苦遺憾嗎？”雲夢輕問。
    “這份愛情是我最大的快樂和幸福。希望他能在海的那一邊也能快樂幸福。”女孩一臉的滿足。
    一時，雲夢竟不知該說什麼好。望著大海，沉默許久。
    “夢兒！夢兒！”
    聲聲急切的呼喚另雲夢回了神，抬眼便迎上雲易焦急的麵龐。
    “夢兒，你還好吧？”雲易掩不住眼中的擔憂。
    “雲易，”雲夢輕笑道：“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他，對不對？”
    雲易深深望著雲夢，沒有回答。雲夢接著道：“這是她的故事給我的感悟。”說著向一旁指去，卻不見女孩身影，想是已經走了。
    雲易向一旁看了看，又凝望著雲夢，抱歉道：“夢兒，葉子的事我本不想瞞你。”
    雲夢遙望遠方，笑道：“還記得亮亮嗎，他說我丟了東西，當時以為是戲言，沒在意，原來他指的是我的葉子，我愛情的另一半。”
    “夢兒。”雲易心中染上一抹痛楚。
    “可我昨天知道之後除了吃驚並沒什麼痛苦的感覺。”雲夢自嘲道：“也許這就是彼岸花吧，沒了另一半還能活的很好。”
    “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一定幫你找回葉子。夢兒，相信我！”雲易急道。
    雲易慌張的樣子雲夢還是第一次見，不禁失笑：“雲易，我又沒說一定要找回葉子。”
    看著雲易的訝然，雲夢接著道：“花和葉永不分離，是愛情的承諾。可一旦分開了，我希望他能過的幸福。至少他再也不用承受花葉永不相見的詛咒了。獲得新生的他，也會找到自己新的愛情，擁有快樂的一生吧。所以，我作為美麗嬌豔的花，也絕對不能輸，我也要過的快快樂樂，沒準明天我就能找到心愛的另一半了！”
    “夢兒，你……”雲易驚訝於雲夢的灑脫。
    “雲易，能看見海上那株曼珠沙華嗎？”雲夢指著海麵上遠去的花朵，雲易點點頭。
    “那是我對我已逝愛情的最後祝福。但願廣闊的大海能把我的祝福帶到他身邊。”雲夢笑道。
    雲易看著微笑的雲夢，心中釋然。
    這就是他的小小彼岸花，永遠樂觀快樂，這將是他永遠的守候。
    “雲易，你想什麼呢？”雲夢問。
    “我在想，再不回茶吧，就錯過開門的時間了。”雲易笑著拉起雲夢的手往回走。
    雲夢忽然站住，驚訝的問：“雲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的？我沒告訴你啊？”
    雲易輕輕理順雲夢被海風吹亂的頭發，笑道：“下次記得帶株普通的花來。”
    被花出賣了！雲夢暗恨。任雲易拉著，慢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