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二)葬冰 •; 憶暖前塵  玖 再見巫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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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泛起魚肚白,鬼域迎來了又一個清晨。我們離開多迦羅園,由宮婢引路,穿過波光粼粼的碧落湖,朝蟾宮正殿行去,然而行了許久,道路越走越幽僻,景致愈發鬼魅,我們察覺到了異樣。
    停下腳步,我蹙眉問道:“這不是去蟾宮正殿的路,你要帶我們去往何處?”
    那宮婢垂首道:“回稟郡主,這是去祭厄司的路。”
    我狐疑地看著那宮婢,又見她不像是在說謊,遂冷言道:“臨行之前,不引我們去拜別世王和王後,怎得去見奴隸?”
    “奴婢不知……”那宮婢有些驚嚇,顫聲答道,“是世王吩咐引你們去……去祭厄司拜別……”
    我心中驚詫,但一瞬間,我的驚詫便被潮水般湧來的喜悅所吞沒,再看阿夙,雖然他戴著鬼假麵,我瞧不清他的神色,但我卻瞧見了他唇角邊燃起的弧度。
    鬼城一般的祭厄司,魑魅魍魎林立,這座牢獄乃鬼域王奴的受刑之地,我的父王夜碧空和阿夙的母親夜紅羅曾在此處被囚禁,如今,我們唯一放不下的牽絆就在此處。鬼仙離開我們已有兩個月,他在此處受刑,也在此處被囚禁。我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他變成了何等模樣,我們隻想見他,哪怕是最後一麵。
    穿過陰森恐怖的牢屋,順著石階踏入幽寒的地下,我們到達了羈押鬼仙的方寸地獄。引路的宮婢麵色蒼白地退下,站在牢獄外迎接我們的人是一個身著黑袍的陌生女子,她的容顏清麗,氣質和鬼仙竟有幾分相似。
    “我乃白偃的關門弟子,你們可喚我楚玲瓏。”那女子形容幹脆利落,言語坦然不諱,“師兄等你們很久了,請罷。”
    我訝然,但不及多問,便入了那潮濕狹隘的牢獄,因為之後所見到的景象,聽到的話,明白的事,在阿夙和我的記憶中烙下了終生不忘的印記。
    赫然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個渾身布滿血痕的年輕男子,他容顏絕代,神情淡然,卻氣息羸弱,麵色憔悴,觀之已是受盡折磨,病入膏肓。
    再見到他,我驚得發抖,定在原地不忍靠近,而阿夙……那孩子入魔似地直盯著鬼仙,一步一步地向著鬼仙挪去,仿若踩在尖刀上,最終,他走到鬼仙身前,忽地雙膝一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鬼仙沒有伸手去扶阿夙,他隻是平靜地看著麵前的孩子,因為他已經力不從心再去扶持任何人,而我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見昔日的清冷和孤傲,也不見任何憤恨和哀怨,他的目光中,隻有淡得令我們觸及不到的釋然。
    “嚶……”阿夙喉嚨裏發出一聲哽咽,他沒有痛哭,他甚至沒有流淚,我知道他哭不出來,這種悲傷已然超過了他能夠承受的界限,大悲無聲,他能做的僅僅隻是張開幼小的雙臂,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將鬼仙死死的抱住,埋首在鬼仙的血衣之中,劇烈的顫抖著。
    鬼仙抬起手臂虛弱地環上阿夙的背脊,溫柔中透著暖意,他輕輕地用手掌安撫著懷中顫抖的小身軀,似乎是在告訴他,別怕,巫君還在這裏。
    “夜芯,你也過來。”他看著我,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我知道他已經不能再走動,甚至,他不能再站起來。
    我悲愴地走向他,雖然早就知道奴刑的後果,但當年我並未親眼見到父王臨終時的樣子,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慘烈。這種鬼域最殘酷的刑法,是在紋刀上灌滿銀絲毒,然後在奴隸的血肉之軀上銘刻黥紋,銀絲毒的毒液順著肉身上的傷口浸入血液、經脈和骨髓,終生潛伏在體內,每隔幾個時辰便發作一次,每次發作都如千蟻撕肉、萬箭穿心。銀絲毒不會要人的命,若想解脫唯有自盡,它給人帶來身體上的折磨超過了任何一種短期的酷刑,真正做到了令人長久生不如死的極致。
    夜孤寐,那個高高在上的鬼域王,他用黥紋給他的敵人造成精神上永久的禁錮,讓他的敵人一生為奴為婢,又用銀絲毒給他的敵人造成肉體上無限的折磨,讓他的敵人一世痛不欲生。
    可是,鬼仙並非夜孤寐的敵人,夜孤寐何以用如此毀滅人欲的方式對待鬼仙?
    霎時間,排山倒海的憤怒和痛惜湧向了我,也淹沒了阿夙,我們有多愛鬼仙,此刻便有多恨夜孤寐,我們恨他的忘恩負義,恨他的殘暴無情,恨他肆意妄為擺布他人的命運……
    鬼仙的眼神中卻看不見波瀾,我不懂,為何在如此慘烈絕望的境遇下,他依然如同超脫生死一般淡然?甚至,如今他的氣息中竟添了溫潤和煦的光彩?
    “夜芯,摘下阿夙的麵具,坐下聽我說……”鬼仙看盡了我們的憤怒,更看透了我們的不解,隻淡淡地一笑,“十餘年來,我都在為他人的命運謀劃,今日一別,我與你們將永無再見之日,便將我和他的命運告訴你們罷!”
    我扶起阿夙坐下,遵照鬼仙的指示摘下了小家夥的麵具。阿夙沒有抗拒,他麵色蒼白如紙,緊緊地閉著眼睛,不敢去看眼前的一切,額上的傷疤依然觸目驚心。
    鬼仙輕聲喚道:“夙兒,睜開眼睛。”阿夙猛然一震,聽鬼仙喚他夙兒,竟如當初在邪奪山相伴一般,他緊鎖的眉心動了動,過了一會,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卻垂首不敢再看鬼仙的模樣。
    “夙兒,看著我。”鬼仙的嘴角微微揚起,語氣溫和憐愛,令人不忍抗拒。阿夙狠狠地咬著唇,神情掙紮不已,但是,他最終妥協了,他無法違背鬼仙的任何要求,就像他從小到大,隻把自己不多的言語,不多的情緒,不多的心事都悉數給了鬼仙一樣。
    “我這一生不曾言愛,隻當做到便可心安,如今臨到了了,若再不說,隻怕此生都無法瞑目……”鬼仙莞爾說道,笑容無愛無恨,極為坦蕩,“我是天彌山高人白偃的第二個弟子,因為精通玄理卦術,幼學之年便以鬼仙的名號譽滿鬼域,但我並非師父最特別的弟子,我還有個大師兄,他身負鬼域王族血統,自出生時起便被賜予奴刑且秘密送到山中撫養,長到十五歲也未被俗世中人知曉、承認和接納。他體內時常毒發,痛苦異常,奴隸的身份使得他隻跟我親近,對我極其信任,我亦從未在意過他的出身,全心相待,直到一方銀星彩晶石碑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您的大師兄,正是當今鬼域王……”阿夙忽然說道,他眼神閃爍,卻心明如鏡。
    “你的聰慧……絲毫不遜於他……”鬼仙含笑點了點頭,憔悴的麵容上溢滿慰然,“但那時候,他並不是如今這番模樣,他的名字也不叫夜孤寐,而叫熾眠。”
    我心中一驚,隻覺唏噓不已,我依稀記起在自己很小的時候,是不認得這個王叔的,我對夜孤寐的印象,始於幼學時代,始於他在鬼域王族之中天賦逆鱗的口碑,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已經是名為夜孤寐的少年畏王了。原來夜孤寐,也曾有過不為人知的前塵,原來阿夙的命運和他的命運,竟是這般相似。
    “那塊銀星彩晶的碑文上銘刻了鬼域王族百年詛咒的真相,這個真相乃王族絕密,本該由上一代鬼域王在臨終之前秘密傳給繼位者,但人弄天意,當年竟還有一個藥童見證了夜無忘和使君子的這段往事,並且暗中將始末銘刻在了銀星彩晶之上,這個藥童便是曾經有恩於使君子的天彌山師尊。之後天意弄人,一脈相傳的我們知曉了真相,當時熾眠年僅十五歲,而我隻有十二歲。”鬼仙頓了頓,正色續道:“碑文告訴我們,唯有萬鬼至尊才有資格得到並且駕馭銀星彩晶,在機緣成熟之時打破詛咒,而所謂的萬鬼至尊,並不是僅僅具有智謀和野心的帝王之材,而是無視江山、財富、權位、美人,隻將破除詛咒視為生存理由之人……”鬼仙說到此處,眼中緩緩染上一抹苦澀,“我問熾眠,你願以奴隸的身份留在天彌山倍受煎熬終此一生,還是願意借銀星彩晶回到王族去做萬鬼至尊從而打破詛咒?他反問我,是願他留在天彌山,還是願他回到王族,若我願他留下,他必然留下……”
    我和阿夙眉心深鎖,入神地聽著,牢獄裏的氣息出奇的凝重。
    鬼仙喟然一歎:“我……選擇了讓他離開,並助他重回王族,助他得到銀星彩晶,助他名正言順地登上王位,助他終成萬鬼至尊……”他說著沉喘了起來,甚是疲累,我們憂心忡忡地扶住他,他卻擺了擺手,勉力穩住氣息,幽然續道:“是我成就了夜孤寐,也是我,親手毀了熾眠,我從不殺人,卻唯獨殺死了熾眠,我隻會救人,卻唯獨救不了夜孤寐……”
    我們的心中翻江倒海,卻再也無話可說,我們終於明白今時今日,為何鬼仙的心中依然沒有絲毫恨意,終於明白他這十餘年來甘為卦師,甘為流奴,甘為巫君,甘願一生追隨夜孤寐的初衷。
    他曾說,這一生,皮囊在此,心始終在別處。
    他還說,這一生,隻真真切切地屬於過一個人,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如今,他親手成就的夜孤寐,卻讓他承受著當年熾眠身負的所有痛苦,而唯有當年的熾眠,那個他親手放棄的男人,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所愛。
    夜孤寐與熾眠,同一個男人的肉身,永遠不能共生的心,一世無法回頭的前情,再也看不到的將來,多麼令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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