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巫 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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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一聲聲輕喚,沈猶楓動了動眉心,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人影兒由模糊變得清晰,那是兩張一樣俊美卻也同樣蒼白的麵容。
“楓哥哥!”一聲驚喜的高呼替代了輕喚聲,沈猶楓猛地清醒,下一刻,身子已被九毒緊緊抱住,他陡然驚覺之前種種,來不及細想,忙問道:“你……你是否受傷……”
“我無礙!”九毒小心地將他扶起,疼惜道:“你這般護我,我豈會受傷!”
沈猶楓長長地鬆了口氣,方才放了心。為了九毒,他以身相護,渾身上下摔得青紫,好在筋骨並無大礙。此刻他躺在一堆絨雪上,九毒和夜螢正守在身側,竟是毫發無傷。
夜螢見沈猶楓蘇醒過來,亦長籲了口氣,歎道:“一定是師父相救,咱們三人才得以脫險!”
沈猶楓低喘著撐起身子,說道:“那用藤條纏住我右臂之人,想必就是巫君婆婆……”他四下環顧,不禁甚是驚異,原來三人從冰坳頂上跌下,相繼滾入幽深的雪洞之中,不僅未葬身冰腹,反而安然無恙地來到這間極其開闊的冰洞內。
“小呆瓜,這是何地?”九毒亦抬頭觀望起四周的環境來,在沈猶楓蘇醒前,他壓根就沒在意到自己身在何處。
夜螢站起身來,一麵查探冰洞的形貌,一麵沉吟道:“這裏應該是師父的修行之處,看來咱們已經入了邪奪山的地底……”他的神色複雜難懂,似乎是在拚命回憶自個兒十年前來此地時所留下的記憶,忽然,他眸中一亮,指著前方叫道:“你們看那裏!”
楓九二人尋著夜螢指尖望去,但見冰洞深處幽幽地閃出一道銀色光柱,時隱時現,變幻無常,映得黑暗的洞底異彩紛呈,再尋著光柱抬首一望,這冰洞的洞頂,竟流瀉著無數金絲龍紋紗帳,層疊懸垂,仿若簾幕。
“百尺垂簾……”夜螢豁然開朗,大喜道:“是這兒!金絲龍紋帳便是百尺垂簾!我十年前來此,對這紗帳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絕不會記錯!”
楓九二人恍然大悟,原來夜螢是在看過錦囊之後,認出了錦囊麵上的繡龍花紋與這冰洞中的金絲龍紋帳極其相似,故而才將恭妃和巫君聯係到了一起。如此推斷,這恭妃與巫君同為一人,當八九不離十了,且她以繡龍錦囊相贈,想必是有意讓身在大鼎的夜螢認出,以便在楓九二人走投無路之時,引他二人回鬼域相見,冥冥之中,其預言之準、苦心之深、時機之妙,實在令人稱奇。
三人的視線在石縫冰淩中穿梭,隻見洞中冰淩聳立,崢嶸異貌,皚皚岩雪,晶亮透明,晦暗的熒火照得洞中的冰淩染上一層層詭譎的幽藍色,令人深覺置身魔宮。
九毒心中揣著說不出的迷惑,喃喃問道:“楓哥哥,你是否覺得這冰洞……極為眼熟?”
“恩……”沈猶楓的神色亦是驚惑不已,點頭道:“此洞的布局形貌甚像靈予山上的洗淚崖冰洞,隻是兩處一靈一邪,一予一奪,氣息迥異……”
夜螢似乎被點醒了什麼,想了想,說道:“我昔日上靈予山尋哥哥,便覺得無忘峰上的山道布局十分眼熟,之後見了洗淚崖冰洞,方才發現那洞的北向,正是朝著鬼域!”
“不錯……”九毒心神一動,立時勾起了回憶,沉吟道:“洗淚崖冰洞處於山巔,上接碧落,下連宗土,但這邪奪山冰洞卻恰恰相反,乃處於地底,想必是上飲黃泉,下接……下接……”他恍然大驚,抓住夜螢叫道:“小呆瓜!莫非這冰洞之下才是蒼穹?!”
未待夜螢答言,突聞一陣奇妙詭譎的笛聲飄來,霎時間,那銀色光柱中緩緩地走出六名清冷曼妙的異域少女,皆身著玄色紗衣,以墨色繡紗蒙麵,頭戴滿月天鑲冠,耳垂弦月瓔珞璫,形貌舉止互為影子,竟是一模一樣。六女踏著笛聲飄出,薄步輕搖,幽魅若神,如夢似幻,難辨真假。
楓九二人定住心神,靜靜地瞧著。夜螢眸中卻是光彩絢爛,呆呆喚道:“師父……”
六女麵無表情地逐漸飄近,在三人跟前駐足,垂下眼簾,齊聲道:“君上有請殿下與兩位遠客赴台上小敘。”這聲音竟好似從一個人的喉嚨裏發出,遊絲千嫋,飄忽不定,字字卻教人聽得清晰。
夜螢驀地回過神來,頓時喜上眉梢,叫道:“甚好!師父要見咱們了!”又聽那六女的聲音合成一人之聲,淡淡道:“請隨我來。”說完,徑自飄然而去,速度竟是奇快。
九毒眉頭一蹙,心中狐疑:“這群少女明明有六個人,卻為何自稱‘我’?”
夜螢顯得極其興奮,毫不猶豫地率先奔出,邊跑邊回頭叫道:“哥哥,沈猶大哥,快跟上!”
楓九二人不及多想,拔足緊隨而去,很快,三人的身影便沒入銀光之中。身旁奇景驟然突變,三人邊走邊瞧,迂回婉轉,仿佛遊弋鬼幻迷宮,連時光也在此凝固不前。
九毒覺得惶惑不安,將頭偏向沈猶楓,悄然道:“楓哥哥,我瞧這群女子似乎被施了催眠迷心之類的邪術,不像是活人!”
沈猶楓緊握著九毒的手掌,低聲慰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勿需多疑,待見了那巫君,一切自有分曉。”
九毒心下一定,卻忍不住輕聲笑道:“我看哪,這鬼域中人大多是副棺材臉,觀之夙砂影便可見一斑,待會兒咱倆若撞上個雌的冰山,倒也見怪不怪了!”
沈猶楓啞然失笑,寵溺地點點他的額頭,提醒道:“你呀,如今在人家的地盤上,多少得管住這張嘴,巫君幾十年來周旋於大宗與鬼域兩代王族之間,實非常人所能駕馭,你我當心中有數,不可失了分寸。”
“九兒明白啦!”九毒乖乖地點頭應允,眼珠一轉,笑道:“大不了喚她一聲姨娘,這沾親帶故的,她又刻意引咱們前來,總不至於剛一見麵兒就把咱倆給誅了!”
沈猶楓笑容驟斂,目光微黯,沉聲道:“真想誅殺咱倆的,是那揭去邪奪山靈符之人!”
九毒冷哼一聲,啐道:“除了那天影旗的旗座,還會有誰!”
沈猶楓搖搖頭,心中似乎存有另外的猜疑。又行了一小段,頓覺銀光大盛,麵龐驟濕,無數細小的水珠於空中彌漫飛散,粒粒勝似冰晶,異常絢麗。三人側耳一聽,竟可聞嘩嘩飛濺的水聲,看來已走到迷宮的盡頭。
六女止步,向兩旁讓出一條道路,三人會意,當下反客為主,向前疾奔,六女無聲緊隨其後。眨眼間,身邊的銀光驀地消失,三人眼前一黑,旋即又是一亮,待視線漸漸適應過來,已置身於一座三麵懸空,藍霧繚繞的通天嘹望台,台前的白玉闌幹邊,一名女子的背影俏然而立。
楓九二人駐足不前,夜螢徑自衝上前去,神情三分親昵,七分恭敬,直喚道:“巫君婆婆!師父!”
那女子原本憑欄遠眺,聽聞身後親喚,方才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她身著墨袍,麵覆繡紗,隻留一雙美目映於麵容之上,寒若白雪,皓如碧月。那引路的六女飄然近前,垂目恭侍在旁。
楓九二人觀之甚奇,這巫君的形貌裝扮竟與那引路的六女完全相同。夜螢稱她為婆婆,掐指算算她的年紀,無論如何也該是個四十餘歲的美貌婦人,可是如今一瞧,她儼然就是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莫非她修煉了駐顏術?再瞧她那影影綽綽的衣袂之間,渾渾然地透出聖潔仙氣,風骨氣度雖神秘卻不邪魅,雖清傲卻不失溫婉,與想象中的巫女形象竟是截然不同。
夜螢心中敬畏,咬唇靠近巫君身側,鼓起勇氣道:“徒兒謝過師父相救之恩,此番引哥哥和沈猶大哥前來,乃擅自揣測師父之意,還望師父莫怪!”
巫君默然一點頭,伸手撫了撫夜螢的頭發,示意他安心。既而,她轉回目光平靜地打量起楓九二人,無人能識出她那藏於麵紗之下的感情和神色,即便是那雙映畫於外的美眸,也清冷淡泊得仿佛不存在於世上。
楓九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當下抱拳施禮,齊聲敬道:“晚輩沈猶楓,九毒,拜見巫君前輩!”
巫君片言不發,忽然一揮墨袖,旁側陪侍的六名少女身形一晃,竟悉數化為薄影,如洞中的水珠般四散開去,刹那間灰飛煙滅。
楓九二人不禁為這幻奇邪異的法術驚詫不已,看來這六女乃是巫君借水作法,以自個兒的樣貌化具人形所造,這麼說,那真正的傳話引路之人,當是巫君本人……二人這廂正在暗忖,便聽巫君淡淡地開了口,語氣輕柔:“到本君身邊來。”
楓九二人相顧一看,遂攜手走上前去,身旁雲海波濤,景象奇美,鬼光幻影,虛實難辨,二人至巫君身側剛一止步,視野驟然開闊,待撥開雲霧,放眼望去,台下的景象仿佛一幅畫卷徐徐鋪開,楓九二人不由自主地雙雙怔住——
那是怎樣的一幅絕美畫卷。通天台屹於巍峨雪山之巔,站在台邊,腳下飛瀑流瀉,俯身鳥瞰,溪、湖、潭、池縱橫交錯,幽藍的水域竟環繞著一座氣勢恢弘的王城!城牆古樸幽藍,綿延百裏;城中怪樓林立,奇閣嶙峋;城外繁花盛開,鳥獸和鳴;雲、霧、風在城樓之上交相纏繞,波譎神秘。
“蒼穹……”九毒恍惚失了神,一把扶住橫在身前的白玉闌幹,臉上流光溢彩,驚異至極,喃喃直歎道:“果然下接蒼穹之地……奇!甚奇啊!”
“真乃人間仙境!”沈猶楓亦是驚歎不已,他向來沉穩淡定,眼界甚廣,然此情此景下,竟也忍不住頻頻稱奇,感慨萬千。
夜螢溫顏笑道:“哥哥,沈猶大哥,你們一路上皆在迷惑為何未見到繁華喧囂的城景,此番便好生瞧個清楚罷!站在通天台上,能俯瞰我鬼域王都的全貌呐!”
楓九二人終於明白,雪原中那座廢棄的城樓不過是對付不速之客的幌子,無論你是誰,唯有入了邪奪山,穿過巫君婆婆的百尺垂簾,才能親眼見到真正的鬼域王都。想來那王都中人要出城,城外之人要入王都,皆須穿越邪奪山,征得巫君婆婆的同意,也便在規矩之中了。
巫君平靜地望向遠方的藍色雲海,輕聲說道:“妹妹的骨灰,可散在此處。”
九毒立時會意,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那支銀樽,輕撫道:“娘親,九兒送你回來了,且安息罷……”說著他旋開樽口,將銀白色的粉末倒入掌中,與沈猶楓一道,抬手向通天台外一把一把地撒去。楚天衣的骨灰遇風化作熒光,悉數飄往通天台下那片廣袤無垠的土地。
九毒收好銀樽,隻覺夙願已了,心中通透不已,他抬首看向巫君,已然眼眶潮濕,喚道:“姨娘……”
巫君清冷無痕的目光中恍然閃過點點情愫,說道:“本君自離開大宗時起,便已了無牽掛,如今大宗已沒,過往種種盡化雲煙,你無須如此喚我。”
九毒並不介意,反而心中一暖,親昵道:“姨娘若真的了無牽掛,又為何會以錦囊助我?為何會稱呼娘親為妹妹?為何會在雪潮之中出手相救?”
巫君微微一顫,眸中霎時光華斂灩,她凝視著九毒,沉默半晌,突然道:“你身上,竟無半分夜孤寐的影子了。”
九毒俏皮地一笑,謔道:“九兒從前倒是有過妄戾邪魅的時候,如今被這魔頭給徹底收了,便愈發地親起娘親和信王爹爹來!”
夜螢噗嗤一笑,馬屁跟上,打趣道:“我也不像父王,像……像師父多一些!”
“你兄弟二人真是夜孤寐誕下的逆子。”巫君嘴上雖嗔,麵紗之下的容顏卻拂過淡淡的笑意,她眼中的光華再次落到沈猶楓的身上,輕聲歎道:“沈猶信的兒子,倒是頗具乃父之風。”
沈猶楓心中溫暖,坦然笑道:“此番,便懇請前輩將過往恩怨告知,父親和我皆可獲得永世安寧。”
巫君緩緩收回目光,伸出手拉過九毒的手掌,輕輕地撫上他拇指所戴的忘情斑指,一聲歎息,幽然說道:“無忘靈予夢一場,勘笑邪奪冷情人,一個百年前的詛咒,生生毀掉了兩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