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朝 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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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深秋,細雨綿綿,天色暗得極早,酉時剛過已然伸手不見五指。禁宮深處的鶴香軟玉閣,燈火通明,暖爐輕煙嫋嫋不絕。
萬長亭半躺在虎皮臥榻上,冷著臉翻閱今日送入宮中的戰報,一雙鷹眼犀利如豆,然而眼中射出的目光卻顯得很平靜,似乎對戰報上所書的危局毫不在意。
“咯吱”一聲,殿門驟開,小侖子三腳並作兩步走近前來,附在萬長亭耳邊低語了幾句。萬長亭眼神驟亮,當即合上奏章,高聲道:“快請!”
不多時,小侖子領著一名衣衫盡濕的男子走進閣內,那男子見了萬長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慟然道:“孩兒不孝,有負義父所托!”
萬長亭忙上前將他扶起,神色未有一絲責備,反而含著驚喜,顫聲道:“藍嬰,咱家……還以為你死在青州了!”
原來這男子正是從青州逃回燕城的流雲,龍鼎聯盟攻下青州後,他和連翹藏於青州城外的村寨之中,幾經周折輾轉,終於逃回大宗皇宮。
“孩兒心念義父,沒那麼容易被墨台老賊揪住!”流雲憤然起身,語氣頗為不甘:“都怪孩兒辦事不力,在釜陽郡遺失官印,讓敵人有機可趁,本想到了青州將功贖罪,豈料……”他不由得緊握拳頭,咬牙道:“豈料孩兒費盡心血建造的佛爐,竟被九毒等人炸毀!孩兒竭盡全力相抗,卻還是讓九毒逃之夭夭!眼看龍鼎聯盟的兵馬攻上燕城,孩兒……實在無臉再見義父!”
萬長亭默然不語,原本陰鷙的神色此刻竟然顯得十分和藹,他凝神看了流雲半晌,突然輕聲一歎,攜流雲於榻前坐下,方道:“藍嬰,你無須自責,今日之局勢,咱家早有所料,一切皆是天意,事到如今,憑你我之力,無法再扭轉任何事……”
“義父!”流雲聞言,不覺瞪大雙眼,頗感意外。在流雲眼中,萬長亭的性情陰晴不定、暴怒無常,為人處事更是手段狠辣、斬盡殺絕,流雲拜他為父,自小耳濡目染,早已習就一身陰狠絕情的品性,現下卻聽萬長亭說出這番話來,流雲隻感疑惑震驚,一時難以明白其中真意,當下雙目驟沉,試探道:“孩兒回城之時,龍鼎聯盟的兵馬已悉數向燕城攻來,不日後便會包圍燕城,直搗皇宮!義父!我等不可坐以待斃,孩兒願同大宗朝廷共存亡,當如何做,隻要義父一句話,孩兒定然赴湯蹈火!”
萬長亭花白的雙眉微微一動,既不驚詫也不慌亂,他拿起案上那具鑲金鳳蕭鼻煙壺,兀自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到窗邊,一麵吸著鼻煙,一麵看著窗外的寒雨,語氣尤為淡然:“大宗朝廷氣數已盡,何須再做無謂的掙紮……”
“義父!”流雲神色大變,再也忍不住,嘶聲叫道:“孩兒費盡心力為朝廷盡忠,義父怎可如此萎靡!”他愈發地狐疑不解,當下站起,走到萬長亭近前,冷冷道:“孩兒數月未見到義父,怎得今日一見,義父竟然性情大變?!”
“住口!你怎可如此跟咱家說話!”萬長亭神色驟寒,目光冷冽下來,喝斥道:“朝廷僅有十萬禁衛軍,你還有何法子控製局勢!”
流雲想也未想,當即屈膝跪下,肅然拜道:“孩兒懇請義父廢掉龍葭,自立為帝,十萬皇宮禁衛軍和千萬燕城百姓皆心向朝廷,願同義父一道,和龍鼎聯盟勢力抗衡到死,若義父答應,孩兒自願絞殺龍葭,為義父奪得傳國玉璽!”
“哼哈哈哈哈——”萬長亭驀地仰頭大笑,竟似苦澀異常,邊笑邊道:“咱家若貪圖那大宗皇位,二十年前便取而代之了!”他猛然一揮衣袖,轉身盯著流雲,笑聲驟消,聲音極其淩厲:“藍嬰,咱家若當真做了帝王,他日下到陰曹地府,有何麵目去見先帝?!”
流雲並不畏縮,反而據理力爭,高聲道:“義父對先帝的忠心天地可鑒,但如今墨台老賊要奪先帝的天下,義父豈能善罷甘休!”
“天下……”萬長亭淒然長歎,一雙鷹眼又轉而望向窗外的寒雨,思緒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不禁幽然呢喃:“龍鼎聯盟再大也大不過整個武林,整個武林再大也大不過天下,二十年了,咱家等了二十年,終能實現對先帝的承諾,將他的天下,拱手想讓……”
流雲渾身大震,不禁癱倒在原地,如萬箭穿心,幾乎難以自持,他抬起厲目,盯了萬長亭半響,那眼神極其陌生,含著驚駭、懷疑、不甘、憤恨、迷茫以及被利用和被輕視的悲慟,過了許久,他方才回過神來,顫聲啟齒,似已心如死灰:“義父……是在對孩兒說笑罷?”
萬長亭不答,徑自走回臥榻坐下,神色依然不見波瀾,他擱下鼻煙壺,向小侖子令道:“速去為藍大人準備食宿,不得怠慢!”
小侖子匆匆去了,剛踏出門外,突然“哎呦”一聲,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一聲跌了個底朝天,待他狼狽地爬起身來,定睛細瞧,絆他的東西竟是一把小太監日常攜帶的拂塵。小侖子順著拂塵落下的方向抬眼瞧去,霎時雙腿一顫,連滾帶爬地轉身跑回屋裏,黑著臉叫道:“公……公公不好了!他……他……他來了!”
萬長亭似乎已有所料,不動聲色地盯著小侖子。流雲一驚,箭步奪至門邊,雙手一揮,閣門猛然大開,隻聽風聲乍起,寒雨如潮水般灌進閣中,冷風吹得暖爐中的煙火明明滅滅,流雲定睛向外瞧去,隻見閣外漫天的寒雨中,靜靜地站著一個身著小太監衣飾的俊美青年。
“九毒……”流雲定住,不覺感到意外,暗道:“他為何未回龍鼎聯盟,反而扮成小太監入了宮……”
“哼,沒想到我會入宮罷?”九毒撇嘴一諷,鎮定自若地踏入鶴香軟玉閣,未瞧流雲一眼,徑自笑道:“萬長亭,久等了。”
萬長亭犀利的目光直掃九毒,麵色依然顯得萬般平靜。流雲暗暗切齒,謹慎地退到萬長亭身側,低聲稟道:“義父,這九毒乃信王遺脈,是先帝未曾斬除的孽根,他受龍鼎聯盟之命,在青州炸毀佛爐,壞我大計,此番又裝神弄鬼潛入皇宮,定然別有所圖!”
“不錯,我就是別有所圖。”九毒毫不在意,冷然笑道:“流雲,你這窮途末路的義父可比你更懂得審時度勢,你將我的身份道明,不過是堅定了他接納我的決心。”
流雲駭然側目,難以置信地看向萬長亭,忽地目光大動,恍然道:“莫非……義父是想……不……不可以!”
萬長亭默然不言,徑自凝神打量著九毒,似乎陷入了沉思,眼前這青年雖身著小太監的衣飾,卻掩蓋不了那光彩奪目的風儀容貌,他眼含朱漆,唇點丹砂,氣質靈慧,淡定超然,儼然當年倜儻出塵、湛然若神的信王殿下,又好似貴氣逼人、冷傲瀟灑的天慶帝。
這是萬長亭自昔日金盤客棧脫身後,再次與九毒相見,彈指一揮間,時光已過去三年,十七歲的少年長成了二十歲的青年,他仍然擁有昔日傾城的風儀,卻漸漸洗去了妄念邪魅之戾氣,已然成長為一個懂情重義、頂天立地的男人。
“九毒……”萬長亭喃喃輕喚,霎時間,他竟然神情複雜地笑了笑,開口歎道:“你此番入宮,咱家便不再是你的敵人,但於龍鼎聯盟和墨台鷹,你已自絕後路……”
“那又如何?”九毒並不解釋,伸手探出袖中的錦囊,揚手擲向萬長亭,傲然道:“你是明白人,無須九兒再廢唇舌,自個兒瞧瞧罷!”
萬長亭抬掌將錦囊穩穩接住,從中抽出一小卷羊皮信軸,展開細閱,立時驚怒交集,怫然道:“是她……竟然是她!”
九毒搖開手中的玉雕扇,仿佛已將萬長亭的心思全然看透,似笑非笑道:“萬長亭,我願同你一道,完成對龍簫的承諾,你看可好?”
萬長亭麵色慘白,黯然的目光從信軸緩緩地移回到九毒身上,語氣有些顫抖,問道:“你想要如何做?”
九毒不慌不忙地停下扇風,神色霎時變得極其堅決,當即上前兩步,厲聲笑道:“我要你助我發動朝變,誅殺偽帝,另立新朝!”
“休想!”流雲氣極,不禁怒聲暴喝:“就算發動朝變,也唯我義父才有資格稱帝!”
“哈……”九毒忍不住搖頭諷笑,“一個風雨飄搖的末路朝廷,居然這麼多人爭著當皇帝,妙極,妙極啊!”
“義父!”流雲憤怒不已,側目看向萬長亭,指著九毒咬牙切齒道:“這妖孽若稱帝,不過是讓燕城更快地落入龍鼎聯盟之手!義父三思!”
萬長亭斜吊著雙眼瞥了一眼流雲,沉聲道:“他是大宗皇室唯一的血脈,若發動朝變,無人比他更適合繼承大統,若先帝泉下有知,亦會瞑目。”
“哈哈哈……”流雲倏然大笑,隻覺眼中逐漸潮濕,竟是心如刀絞:“沒想到……我大哥為其賭命的朝廷,我藍嬰一生效忠的朝廷,竟會淪落到自毀江山的境地!”
“自作孽,不可活……”九毒神色冷厲,撇嘴諷道:“你義父在二十年前便料到今日之境了,他挾持偽帝,禍亂朝政,不過都是拜天慶帝所賜,畜生,你還不明白麼?你義父的仇人並非墨台鷹,也並非龍鼎聯盟,一直以來都隻是我的楓哥哥,因為楓哥哥是信將軍的唯一傳人。”
“不……我不信!”流雲渾身顫抖,神色愴然,似乎受到極大的刺激,“這不是真的!義父!他在胡說八道,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萬長亭歎了口氣,未向流雲作出任何解釋,他五指狠狠地揪著掌中的錦囊,幽然閉上了雙眼,似乎已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沉吟了許久,說道:“九毒,咱家一切依你。”
九毒俊眉一挑,刷地收了扇子,笑道:“公公果然爽快,不過,九兒還有一個要求。”
萬長亭閉著雙目道:“說。”
九毒笑容驟斂,猛然揚扇直指流雲眉心,冷言道:“我要他,為我去奪傳國玉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