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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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總笑我愛說夢話。
我不語。她們不知,我也不知。漫漫長夜,我是怎樣在黑暗中寫下你的名字,怎樣忍住不哭出聲,怎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句話。
我很想你。
四歲,我撅著屁股蹲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我不去上學。爸爸一個巴掌就揮了下來,用他那又厚又大的手掌。於是我不再哭,歪歪斜斜地跟在這個把所有學生治得服服帖帖的老師的大屁股後麵,去了我最討厭的幼兒園。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如此地討厭上學,如此地討厭老師。還有,如此地笨。我在幼兒園裏不學習,隻喜歡課外活動的時候趴在院子裏的窗戶上,直愣愣的看。盡管那扇窗戶上釘著布滿灰塵的紗窗。我把眼睛瞪得再大,也什麼都看不見。
悶悶的一個巴掌聲音,我的小屁股迅速劇疼起來。我想我需要回過頭去看看怎麼回事。然後我就被和爸爸一樣的大手拎到了半空中。
一個巨大的長頭發、粗眉毛、眼睛和牛眼一樣大的男人正惡狠狠地盯著我。他一定會打我,我想,於是用盡力氣掙紮著墜落地麵,爬起來就跑。院子裏的小朋友們都停下了玩耍,他們天真又無邪地地看著一個男老師追著一個穿著綠格子裙,純種黃皮膚的小女孩滿院子地跑。終於,上課鈴響的時候,他抓住了我,又像拎小雞似的把我拎到了一個光禿禿被曬得發燙的水泥柱子旁邊。
李木煬,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呆著!他伸出大手抹去額上的汗珠,最後看我一眼上了樓。
他剛走,我便忍不住笑出了聲,覺得剛才的遊戲很好玩。隻是這種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我的腿就軟了。
此時正是正午三點,太陽那個火啊,灑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吐舌頭,可就是不坐下去。我那時呆啊,如果讓唐滿月知道了,她一定會拉著我去吃最甜的冰淇淋。可我那時誰也不認識,隻認識戴個黑框大眼鏡的我的同桌。
天快黑的時候,我也快要暈倒的時候,迷迷糊糊地看到個黑框大眼鏡飄了過來。
李木煬,你在這兒做什麼?
盡管聲音細得連蚊子都不如,還是讓我給聽清楚了。我無奈地搖搖頭,沒力氣說話。
大家都去看王老師跳舞去了,你怎麼不去。
我像觸了電似的來了精神,邁著小腳一口氣爬到二樓去,扒著窗子看見在一群小矮人中高高聳立翩翩起舞的王老師和剛才打我的男人。同桌拉著我的衣角說,告訴你個秘密,和王老師跳舞的那個是她男朋友。
那天放學的時候,我比誰都高興,因為王老師說我再也不用去幼兒園了。爸爸卻拿著我100分的試卷回到家,不由分說把我吊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我鬼哭狼嚎直到我媽回來,抱著她細細的小腿說爸打我,於是我又挨了我爸一巴掌。
她被退學啦!他揮舞著那張被揉爛的試卷,暴跳如雷地喊。老師說她每次考試都是零分,而且還有不良行為,這樣的學生會帶壞其他小朋友!
我噘著嘴,覺得委屈。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那時我會那麼想。因為我爸錯了,帶壞小朋友的不是我,是唐滿月。
王老師的男朋友打我!我用又尖又細的嗓門喊。
瞧瞧,連男朋友是什麼都知道!你還像話嗎?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時我就已經覺悟,從窗子裏看到的,會不會是男人和女人最隱秘的東西,盡管我的確什麼也沒看到。
九月剛開學,我一個人背著小書包去了學校。去得有點晚。我跑到最後一排去,看到了我的新同桌。
你是非洲難民嗎?對麵的男孩撲簌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問。
我搖頭,非洲難民是什麼意思。然後老師說上課,所有人都站起來。可惜我看不見老師,隻看得見一排又一排的人頭。
你這麼矮應該坐第一排,身邊冷冷地冒出一句話來。我抬起頭,他高高在上的臉我看不到。
李木煬同學,你有事嗎?
我依依呀呀地張了張嘴,這才意識到全班隻有我一個人還站著,於是可憐兮兮地說老師我太矮了。
老師和顏悅色地看著我問,你看不見黑板嗎?
我搖頭,垂頭喪氣地坐回去。
笨蛋。旁邊的小白臉漫不經心地吐出兩個字。我想打他,可他卻突然轉過臉來,衝我好看地笑了。我想我那時就已經具備了相當高的審美觀。黑色的發,白色的臉,笑容像風吹過的稻田一樣美的少年,弄得我的小腦袋暈乎乎的。
也許是那天傍晚爸爸出手太重,我的腦子竟然開竅了。我的成績出奇的好,甚至也像老師叫陳宜柏那樣被叫到前麵領獎狀,那是考了雙百才能拿的獎狀。我爸為此高興了很久,甚至去買了他幾乎不喝的酒給我慶祝。我把那張能讓爸爸興奮的紅色的紙小心翼翼地壓在書櫃的最底層。我想我一定會再拿一張的。
第二學期的某一天,我在走廊上遇見了幼兒園時的同桌,他依舊戴著他的黑框大眼鏡。
李木煬,李木煬,他輕聲地喊,手裏拿著個大掃帚。
我一直不記得他的名字,於是直接問他幹什麼。
你那天為什麼要站在那裏……我從他的眼鏡後麵看到他好奇的眼睫毛一閃一閃的,有點好看,於是我就笑了,笑得有點傻。我說,因為老師說的話就得聽啊。然後就走了,留下和我一樣高的眼鏡站在原地發呆。其實我很想對他說聲謝謝,因為考試那天,王老師說考得不好不能吃餅幹,嚇得我哭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隻有他用他那蚊子一般低的聲音說,李木煬,你別哭,我寫什麼你就寫什麼。
老師給我和陳宜柏調了座位,我的成績好,要幫助成績不好的。於是我便和美麗又可愛的唐滿月成了同桌。唐滿月的成績不好,可是她很受歡迎。她的眼睛就和陳宜柏的一樣黑黑亮亮的,嘴唇粉紅粉紅,整張小臉蛋水嫩嫩的。
你可真黑,她笑眯眯地說。我傻不拉嘰地點著頭,把黑黑的爪子從桌子上麵藏到桌子下麵,不知道她笑眯眯的臉上還藏著別樣的神情。一個月內,我們都相處得很好。突然有一天,她說要把她那個裝著五顏六色橡皮的盒子送給我。我惴惴不安地確認了無數遍,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了桌子的最裏層。她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她送我東西,我能接受。
第二天,出事了。唐滿月哭得像個被丟棄的貓咪,拉著她媽的裙角說我偷了她的橡皮盒子。那還是下課的時候,剛才還各自玩各自的同學們一下子圍了上來。那個年輕氣盛的女人沒有露出惡意的眼神,她隻是溫婉地問,你把我們家滿月的橡皮盒子放哪兒了。
我嘟囔著說不是,聲音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唐滿月的哭聲更是淹沒了所有的一切。我還在想,她是不是有健忘症。沒多久老師來了,平時很溫柔的她突然變得很凶,指著我的小腦門說李木煬,你快說,把唐滿月的東西藏哪兒了。她甚至都沒問,你真的拿了唐滿月的橡皮盒子嗎?
我爸說不可以頂撞老師,老師永遠都是對的,於是我不再吱聲。
那天下午我在教室外麵的走廊裏一個人站了很久,涼涼的,沒有太陽。放學的時候,我看見唐滿月拿著從我桌子裏翻出來的彩色的橡皮盒子衝我吐舌頭。我沒哭,我才不哭。盡管我忍不住想哭。
笨蛋。
我把有些沉重的腦袋費力地抬起來,看到陳宜柏漫不經心的臉。他再說一遍笨蛋我就忍不住大哭起來。我想他總該低下他高高在上的頭,抬起他白白嫩嫩的手,替我擦掉眼淚,安慰我幾句了,可他隻是輕輕抓起我的手,拉著我去了辦公室。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老師也不知道。
讓李木煬和我坐吧,他說,語氣平緩。我用那隻髒兮兮的被他抓過的手擦了擦眼淚,繼續聽他說了句讓我很惱火的話。
李木煬腦袋太笨,隻有跟我坐的時候才能考雙百。
我用力踢了他一腳就跑。我那時有多憤怒,隻可惜不會罵髒話,隻會說惡心的“討厭”二字。我寧願被人說是小偷,也不願被人說笨。我不笨,兩個一百分,是我自己考的。
那天傍晚太陽用剩餘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回家的那條路也長得遙不可及起來。看到陳宜柏坐著私家車離開,我吐了口唾沫,原來那個時候我的行為已經很惡劣了。第二天我又成了陳宜柏的同桌,但我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直到期末考試前一天,老師在講桌上講了一大堆話之後,他歪著腦袋,莫名奇妙地說了句:笨蛋,你聽得太認真了。
我是聽得很認真,老師說的每句話我都牢記在心裏。導致第二天考完數學的時候,我把食指上的皮活生生地摳了一層下來。我親手驗證了陳宜柏的話,坐在板凳上不知所措。沒過多久,老師來了。她的臉暴紅,眉頭皺得暴緊,比那天知道我偷東西還要可怕。
李木煬,你是怎麼回事?!我看見她的手在抖,於是也跟著抖起來。卷子上鮮紅的八和五,刺得我的眼睛想流淚。我知道她對我很期待,可單單一門滿分是拿不了獎狀的。
你不會做這幾道題嗎?!她像個生氣的孩子扔下我的試卷氣衝衝地走了。
那最後三道應用題,我會做。可是,老師你沒看見試卷上被擦破的小洞和我寫得比印刷體還漂亮的字嗎?隻是因為你說試卷會由別班老師批改,無論如何要把字體寫得工整,我才會一遍又一遍地寫那些答案,以至於沒時間去答最後三道題。
我一個人在學校操場的花園邊坐到天黑,直到爸爸來找我。他拿著我的試卷,拉起我的小手說,煬煬,我們回家。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陳宜柏看我的臉,溫柔的笑帶著些許的同情。我以為那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因為我怎麼也不會用我的呆腦袋想到自己會與陳宜柏糾纏他的一生。
十年,整十年,我再次遇到唐滿月是在高一十七班的教室裏。她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可我愣是說不認識她。她於是笑啊笑,笑得露出她深深的酒窩,笑得我也跟著她笑。
我是唐滿月呀!她猛地拍我一下,嚴肅地說。
唐滿月是誰,我傻呆呆地問。
別開玩笑了,李木煬,你不記得我了嗎?你這個健忘的丫頭。
我終於想起來了,唐滿月,衝我吐舌頭的那個。
你怎麼還這麼黑啊,她哀愁。眼前的唐滿月已經不再是小時那個純得像雲朵的小丫頭片子,而是化著濃妝,燙著卷發,時不時揮舞著塗得五顏六色的手指甲的,用老師們的話說,活脫脫的一女流氓。但是,是個人見人愛的女流氓。
她把她那肥得像大象腿一樣的休閑褲一甩,拉著我去坐第一排。
我說我已經長高了,不用坐第一排。她瞪著大眼睛,神采飛揚地說了句,我不是和你一樣高嗎?於是我從此坐第一排,講桌前,老師的眼皮底下,做我爸的乖小孩。
盡管我們之間坐得很近,可我一直堅持和那丫頭保持距離。就算她每天湊在我耳邊甜甜地說李木煬,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可愛;李木煬,你唱傑倫的歌好好聽哦諸如此類的話,我隻左耳進,右耳出。我看不慣她在自習課上化濃濃的妝,看不慣她高昂著頭走路的模樣,更看不慣她在上課的時候,和每一位年輕的男老師曖昧地搭話。
你是不是記仇記到現在?唐滿月似乎終於看出我不滿的情緒,擺出勉強的微笑問。
我沒記著那件事,就像我沒記著她的名字一樣。隻是,爸爸說,潔身自好。難道我要告訴她,你是差生,而我,是好生。
她過了半晌沒再說話,突然就捂住肚子呻吟起來。
老師,我肚子……疼。她把濃濃的眉皺到一起,撇著櫻桃色的嘴唇,在我舉手報告老師之前,開口道。
李木煬,你送唐滿月去醫務室。上了年紀的班主任頭也不抬地說,他不喜歡唐滿月,也不喜歡我,我知道。
我把躬著腰,疼得快要死去的唐滿月扶出了教室。兩分鍾之後,她就拉著我的手在教室外麵的林蔭道上奔跑起來。
李木煬,你應該停下,回教室學習去,我拚命地教育自己,可兩隻腳跑得比唐滿月還快了點,心跳得快極了。不知為什麼,我就開心起來。
唐滿月站在學校的小商店門口摸了老半天,最後從她那肥大的休閑褲的褲兜裏掏出兩個硬幣來,買了兩隻雪糕。
我永遠都記得那天晚上吃到的廉價的雪糕有多甜,就像唐滿月那晚臉上的笑容一樣。我把雪糕吃得幹幹淨淨,像吃棒棒糖一樣把那根被我來來回回舔了不下十遍的棍子含在嘴裏。整個過程有些慘不忍睹,就好像陳宜柏說的那樣,從非洲來的沒吃過雪糕的難民小孩。
我和唐滿月手牽手走在路上,幸福得像朵小花。
回去吧,我極其無比滿足地說。
唐滿月沒說話,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不肯起來。
木煬,你去幫我借點紙啦,我想上廁所……她用最可憐的聲音哀求道,於是我開始思考向誰借紙拯救唐滿月。
唐滿月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為難,於是她伸出她那白得像玉的手指了指路邊的教室。
我猶豫著邁出一隻腳又立刻收了回來。那裏坐的都是埋頭苦學的高年級的男生,我很不好意思打擾他們。
我不行了……唐滿月無力地扯了扯我的衣服,她想上廁所,我不能不管她。
我隻好走過去,站在一米高的窗子外麵,怯生生地看著窗口一個低頭看書的男生,問,你有衛生紙嗎?
那個男生一抬頭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周圍坐著的人不分男女都朝我看過來。
男生哪來的衛生巾……有人諷刺地說。於是我扭頭便走,大不了去跟小商店的老板借幾包。
可是突然就被抓住了手。
那手冰涼冰涼的,涼得我害怕地叫出了聲。我以為是鬼。
背後那人自覺地鬆開了手,不帶感情色彩地問了句,你是李木煬吧。
我沒有吃驚地轉過頭去,隻是看著不遠處的唐滿月像個沒事人似的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身後的人。於是我終於忍不住,轉過了頭。
高高的個子,黑黑的頭發,在白色的白光燈照耀下有些發藍,眼睛也和唐滿月的一樣好看,隻是眼神有點冷。我想我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好看的男生了,一定是他認錯了人。
你是李木煬吧。他又問了一句,嘴角突然閃過一絲笑容。
我是,那你…有沒有衛生紙。我低著頭,嘟噥著說。
笨蛋。
我的心忽然悄悄疼了一下。有多久,我沒聽過別人這樣說我,還說得這麼漫不經心了。
陳宜柏,真的是你嗎?
我一回過頭,唐滿月已經從兩米外的水泥地成功移位到男生身上了。被冷冷地推到一邊後,她仍然興奮地晃著他的胳膊,不停地問,陳宜柏,真的是你嗎?
陳宜柏,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我仔細地看著他,不敢相信眼前離我距離不到一米的高大挺拔的男生會是拉著我的手說我是笨蛋的自以為是的壞蛋。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能認出我來,我卻認不出他們來。
滿月,我先回教室了。我不再多看他們一眼,把所有的回憶推回原處,小心翼翼地,準備離開。怎麼也沒想到陳宜柏會一個箭步攔住我,拿出一張帶著香氣的紙巾溫柔地擦了擦我的嘴角。
我想我的臉紅得太快,就算我頭也不回地跑,就算我忘記呼吸地跑,也還是讓他看見了吧。我罵自己懦弱沒用,因為我知道,我那時,已經喜歡上陳宜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