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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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子問的問題都是關於內戰的看法,國民黨的失敗,共產黨的勝利。她知道季少白采訪過很多高官,給他們寫文章。但是她不知道他是共產黨,在文世軒的敘述裏他就是一位普通的老師。
在隨即而來的和平年代,季少白沒有恢複自己共產黨的身份,為了自己,也為了文世軒,他總覺得有一天文世軒會出現在他麵前。在世人看來,他是一位老師,然後是盤下醫館的掌櫃。
“季先生比我想象的有趣的多。”臨走時,洋子對季少白說。
季少白送洋子到門口,等到對方走遠了,才轉身回屋。餘光撇到了什麼,轉過身,看見櫃台上放著封信,走近了,看到上麵寫著“季少白親啟”這幾個字。
“這是誰放在這兒的信。”他的聲音在發抖,他不確定。
學徒搖了搖頭,剛才來撿藥的人很多,他沒有注意。學徒伸手去拿信來看,季少白先一步拿在手裏。
熟悉的筆跡,宛如多年前他接到的無數的紙條的字跡。他的耳邊響起文世軒的話音。他拿著信匆匆回屋。越想要快點打開信,手卻越發的不停使喚,撕了好幾次才撕開信封,拿出裏麵的信。展開,在書桌坐下。
先生,生日快樂!多次提筆,卻不知寫什麼,才能掩飾自己的過錯。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我的事,這不重要了。我現在不在山田手下做事了,先生無需擔心我的處境。還有一事,我應當早點說清楚,我已結婚生子,娶了一個南京姑娘。在南京定居下來,短期之內不會回上海。是我愧對先生,食言了。希望先生能夠原諒我。祝安。
季少白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張照片和報紙。報紙上,文世軒仍舊躺在地上,望著藍天白雲笑,身下淌了一地的鮮血。
第二年的這一天。是個晴天,上海的天淡藍,微風輕拂。
季少白從外麵回到醫館,有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跑過來,在門口差點撞到他。
小男孩看到自己差點撞到人,害怕起來,躲在柱子後麵不肯出來。
“你是要看病嗎?”季少白問。
小孩怯生生的說,“我找季少白。”
季少白上前幾步在男孩麵前蹲下,“你找我做什麼?”
男孩看了看季少白,把拿著信的手藏到身後,害怕對方搶,攤開另一隻手,“信,一個大洋。”這句話是一個漂亮的姐姐跟他說的。
“什麼信?”
“你的信。”
季少白從衣袖拿出一個大洋,見男孩要拿,有心逗他,把大洋拽緊手心,“我要先看信。”
男孩猶豫著,把信拿出來。
季少白看到字跡的時候臉色變了,一把奪過男孩手裏的信。男孩要哭,他把一塊大洋塞到他懷裏,拿著信趕快回屋。
“先生,生日快樂!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取名為文念白。不知道先生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肯定會很像先生吧,我的眼前浮現先生孩子的模樣。不知道先生是否還記掛著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罷,我仍然想讓先生記得我,在之後的歲月裏,能時不時的思念我。這是我在世上唯一想要的,對於我來說,我唯一的私心。請先生見諒。祝安!”
之後的每一年,季少白都能收到一封信。
時間過的很快。一眨眼間,季少白的頭發白了,他老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腿腳更加不便。
文念白扶著季少白從裏屋出來,走到門口。文念白是他從街上帶回來的孩子,取名為文念白,當年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今年的文念白已成了一個中年人。
“爸,我們進裏屋等吧。”
季少白搖搖頭,用拐杖敲了幾下地,表示他要在門口等。人老了,似乎就有了任性的資格。
“你去忙你的。”
文念白端過一張椅子讓季少白坐下。
“爸,坐。”
季少白目不轉睛的盯著外麵,一有人進來,他就盯著人家看,直到人家走到櫃台說撿藥,他才收回視線,重新盯著外麵。來來回回很多次。有時候把人家看毛了,大聲嗬斥他在看什麼,文念白在一旁解釋。也有一些被他看的不敢踏進醫館。
“爸,我們還是回屋,將午飯吃了。”
“我不餓,不吃。怎麼還沒來信呢,念白,你去看看是不是火車堵了呀。”見他沒反應,催他,“你快去呀,在這兒杵著做什麼呀。”說幾句話,季少白就咳嗽幾聲。今年他六十三了。
“哎,我這就去這就去。”文念白受不了父親的念叨,趕緊朝著大街走去。
“爺爺,每年的今天您都穿的這麼隆重啊。”一個青年人從櫃台後出來,走到季少白身邊。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大街,隻見大街車水馬如龍。
“今天是爺爺的生日,當然要穿的隆重了。”一個女學生裝扮的女孩進來,剪著短發,在季少白的另一側停下,“爺爺,您這位朋友真夠意思,每年都給您慶祝生日。爸爸說有三十年了,我真想見見您這位朋友。不過,他為什麼沒有來看看您呢。”
“文青,別說了。”文軒給她使眼色,“爺爺別難過了。”
季少白偷偷的抹掉眼淚。
“爺爺,是我錯了。”文青蹲下,輕輕的搖晃季少白的胳膊。
“是不是我們記錯日子了?”季少白看看旁邊的孫子,又轉過頭去看他的孫女。
“沒錯,爺爺,今天是您生日。再等等,就到了。”文軒端著杯水走過來,“爺爺,喝水。”
以前信都是上午到的,現在都下午了。文軒又回到櫃台,替來的人看病撿藥。文青從裏屋搬了張凳子放在季少白旁邊,陪著她爺爺。
“哥,爸爸去多久了。怎麼還沒回來?我都回來這麼久了。”
“你別瞎搗亂,爸爸可能是路上耽擱了,就回。爺爺別擔心。”
這時候一個年輕女人從外麵進來,直往櫃台走去。
“看病還是撿藥。”
“我找季少白。”
“這裏,爺爺,這裏。”文軒興奮的向季少白招手。
季少白坐在書桌後麵,把信看完了。拉開抽屜,抽屜放了一遝的信,每一封信他都好好的疊放,雖然很愛惜,但是因為常看的原因,信還是留下殘破。旁邊是一張當年他送文世軒去火車站,文世軒拉他去照的相。一人站著一人坐著,文世軒笑的很開心,而他則一貫的嚴肅。他拿起照片,手指在照片上描繪文世軒的樣子,碰到的是扁平的冰涼。
一滴淚從他眼角滑下。
他多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一年一封信,支撐著季少白度過對於他來說艱難的歲月,要是沒有這信,他早就喪失活下去的動力。每年對於生日的期盼,對信的期待,其實都是對文世軒的執念,才讓他活下去。他很感激文世軒在信裏為他構造的世界,有妻子,兒女成群,孫子孝順。對於他來說,他真的相信是這樣的。在一個很遠很遠的遠方,文世軒依舊活著。活在他的心裏。
季少白是抱著照片過世的,六十五歲,終生未娶,他到死都在等著文世軒。
晴朗湛藍的天空下,季少白和信埋葬一起。
“給我的信,你們不要拆,直接燒在我墳前。”這是季少白的臨終遺言。
後來的二十年裏,文念白每年都能收到一個叫文世軒給他爸爸的信,他記著季少白的遺言,拿到信後,他就帶著妻子兒女去祭拜,將信燒在他爸爸的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