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做了什麼？”宋一墨問。
    周陵不意外他會看出來，自己對長輩這樣不假辭色還是第一次，宋一墨又不是不了解他，因此也不隱瞞，自嘲：“用我做藥引這件事，應當是二爺爺的主意。”
    宋一墨第一反應是不信，他從前見過周宴，周宴對周陵算是極寵的，因著周筠情比前麵兩個哥哥都要小，他的長孫生的也晚，小周陵已經可以口若懸河的時候，周陌幾個小的還在乳娘懷裏呀呀作語，周宴是將他當成親孫子來養的，這事情做不了假。
    “我剛知道的時候也難以置信，後來想想，到也在情理之中。”
    “什麼情理！”
    宋一墨這話是罵人的話，中間最適宜加上狗屁二字。
    周陵因他的反應轉憂為喜，倒也不覺得那麼傷感，輕聲解釋：“當今與我祖父不和，不喜周家，這是全大鄴都知道的事情。周宴要在朝中立足，唯有先與當今站到一起，才能得到信任。”
    “他因此賣孫求榮？”
    “也不全是吧。我們周家發家是從爺爺開始，我是嫡長孫，他是家主胞弟，一山不容二虎，他為了收服家中子弟，也隻能先除了我。”
    宋一墨顯然是不讚同，臉色不太好看：“我們回宋家莊住。”
    “哎，不能啊。”周陵慌忙拉住他，“去了宋家莊，如何去找神木？來都來了，便住下吧。”
    他的手拉著宋一墨的，宋一墨沒敢握緊，也不舍得放開，就隻是鬆鬆被他牽著。
    “你還沒來過這邊吧。我與父母一道住在含青院中，看，那便是了。”
    隨著周陵的動作，他的手自然而然被鬆開了，宋一墨慌忙握住，卻隻是抓了一把空氣，自己的指尖碰到了自己的手心，像是還留著他的溫度似的。
    “這小院子是我的，那是我的房間。”周陵興衝衝地帶著他去看。
    這地方其實很小，隻有一大兩小三個房間，兩個小房間分別放著宋一墨的玩具和衣物，算是一個玩具房和一個小庫房。
    那大房間分為三間，彼此相通，一左一右兩個耳房，是大丫鬟和奶娘的住所，正中央的一個房間才是周陵的。又分內外，內裏是起居之所，外間是一個極小的書房和一方矮塌。
    宋一墨仿佛見到小小的周陵坐在這裏，丫鬟喂他喝粥的情形。
    “這屋子是我五歲前住的地方，後來長大了，母親要改大一些，父親不同意，要給我建一個新的院子，祖父便著人在他院子邊上新建了一個尋鴻院。隻是我長大之後愈加不能常來城裏，一回也沒有住過，如今有的，便隻有這小院了。”
    周陵的眼神裏滿是懷念，他伸手慢慢地摸過去，每一個地方都存著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
    ……
    此時，周筠情在尋鴻院等了許久不見人，旁邊老爺子原先的院子被他改成了迎仙居，卻也無人前來問津，反倒是有小廝報信說：“大公子帶著仙君去往含青院了”
    周筠情氣極，雖說宋一墨被蓋戳成了仙君，他卻總是半信半疑。
    一則是他對宋一墨的出身始終介懷——一個鄉下的泥腿子，他們家裏的長工，一家子都是仆役。突然告訴他成了仙，還救了他全家，他如何能信？
    再有就是，他對仙人的想法是白衣神女那般，冷清又不食人間煙火的，全身都冒著仙氣，舉手投足震撼世人。宋一墨徒步而來，表現木訥，隨口一句說他是仙人便想取信於人，也著實難為他。就連牟通判此人，他都是不甚相信的，思來想去，覺著周陵夥同宋一墨裝神弄鬼的嫌疑更大一些。
    可是父親認下了，周筠情隻能捏著鼻子聽從，如今兩個騙子竟膽敢無視他，叫他在這裏等候許久，自顧自走了，怒發衝冠不足以形容他的憤意，於是甩袖而去。
    ……
    等看完了，周陵拉著宋一墨又往外走：“我帶你去瞧一瞧尋鴻院。”
    宋一墨這一次迅速握緊了他的，抬頭便見周陵的耳朵紅了。
    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周陵轉移話題：“你可知為何叫尋鴻院？”
    八卦的批文，宋一墨自然知道，隻是順著他的話問：“為何？”
    “我名為陵，古語言：鴻漸於陵，便是步步升遷的意思了，尋鴻之處，便在於陵，是這般含義。”
    尋鴻院，尋著大雁的痕跡找到周陵……
    如此想來，竟十分叫人向往。
    宋一墨：“你的名字是官至高位的寓意麼？”
    “自然不是。”周陵斜他一眼，“詩經形容福瑞，如山如阜，如岡如陵，是希望我福壽綿延的意思。”
    宋一墨點頭：“原來如此，我讀書不如你好。”
    這話倒是真的，周陵驕傲著愧受了。
    兩人去了尋鴻院，此處空無一人，周陵拉著他隨意轉了轉。
    倒是大了些，但是與別處也沒有什麼不同，他沒有在這裏住過，也沒有什麼感情，叫他說出個一二三，隻有這是臥室這是書房這是小廚房這是茅廁這樣幹巴巴的話。
    兩人隨意看了一圈，末了周陵道：“我們住在這裏可好？”
    “你不是更喜歡舊居？”
    周陵便笑：“那地方隻有一張床一張塌，如何能招待藏鋒仙君？”
    ……
    “不是說兩人在含青院？”周筠情指著空蕩蕩的院落，這兩個人頭一日就來落他的麵子，連著兩次自己熱臉連冷屁股也沒找著，換誰能開心呢。
    “三爺，找人的仆役說是方才兩人去了，去了尋鴻院。”應大低聲道。他心裏也有怨言，若非這位三爺氣性大，自己中途甩袖走了，又得去哄他，硬是繞這一圈，雙方早在路上遇見了。
    周筠情氣極反笑：“好，我這便去迎仙君。”
    ……
    “一張床一張塌又如何？你與我在這偌大院中，所需也不過是一床一塌罷了。”
    說完這句話，宋一墨伸手攬了他，手中捏了一個術法，周陵隻覺風聲起了又歇，眨眼功夫他已經坐在了幼年的小床上。
    “哎，你這般任性，下人都跟不上我們，誰來服侍？”
    “我自己來。”宋一墨彎腰看著他，“阿陵，你從前沐浴，燒水抬水的都是我。”
    周陵臉色一紅，後又想起服侍自己的是大丫鬟留英，與這人何幹。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想起在梓州府迎仙居，這個人也是侍奉過他沐浴的，便不敢說話了。
    他不說話，他的肚子倒是咕咕叫了兩聲，宋一墨耳尖，這才反應過來，這人從今早起就沒有用過什麼飯，此時天光大亮，不知道餓了多久。
    “無妨，此刻府中不開灶，我再忍忍便該用午飯了。”周陵不以為意。
    宋一墨沒有說話，一閃身就不見了。
    周陵突然被丟下，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意識到自己確實是被落下了，才感覺到一陣涼意慢慢的從腳底升起，蔓延到他的整顆心髒。
    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幼年的床上，遲鈍的開始思索自己一直沒能深思的事情。
    他在想，宋一墨喜歡他麼？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想過：宋一墨是不是喜歡他？後來他給了自己肯定的答案，整個宋家莊，有誰不喜歡他呢？宋一墨何能例外？
    宋一墨走的時候，他又想：宋一墨是不是不喜歡他了？他記得那時候他徒步送了他十裏，那人就坐在馬車裏，竟是連個麵也沒有露。
    長大些的時候，他偶爾會想：宋一墨什麼時候回來？回來的時候是不是會帶著自己喜歡的姑娘？想到這裏便不高興，不樂意再去想。
    逃亡的時候，他總會想起宋一墨，宋一墨教他如何將糧食晾幹，存得更久，宋一墨教他百姓家中總有地窖，有些還會在井下挖一個冷窖，宋一墨教他如何找到莊稼地裏農戶常走的一條小路，會更平穩一些……
    他在某個男孩子長大的夜晚夢見了宋一墨，那晚上，他想著，自己應當是喜歡宋一墨的。
    宋一墨呢？宋一墨喜歡他麼？
    這一夜他何其放縱，任由自己想著今後若是能與宋一墨成親，該怎樣怎樣生活。這一夜他又冷靜的可怕，他知道這種感情不容於世，他知道兩個人早就陌路殊途，他知道宋一墨這個名字今後不必再想……
    宋一墨救下他的時候，他想：宋一墨應當是喜歡他的。
    但是他的眼睛裏看見了宋一墨豐神玉樹，宋一墨的眼睛裏他卻隻是個落湯雞，可笑，狼狽。因此不敢再想。
    他發現宋一墨並非對他無動於衷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去想：宋一墨果然是喜歡他的，他們兩人彼此珍重，合該在一處，白頭到老。
    可是現在靜下心來，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坦坦蕩蕩說明白這份心意。
    他缺席了宋一墨的前十二年與後五年，宋一墨的二十六年裏，他隻是他的玩伴，不是宋一墨的親人，也不是藏鋒仙君的任何人，論情分，他其實沒有什麼底氣。
    他與宋一墨，其實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是仙，他是凡，如今宋一墨之於他，就像是多年前他於宋一墨，是兩個絕對分割的階層，而前者掌握著後者的生殺大權，論地位，他是他腳底下的泥。
    若是宋一墨喜歡他，他義無反顧，若是有朝一日不喜歡他了，他就是在他的冷宮裏孤獨終老的舊人……
    “幸而原先那家雲雀糕點還開著，你看看喜歡嗎？”
    周陵回過神，見桌上已經堆滿了盒子，看著有些眼熟，有些眼生，是他走了許多家為他尋來的，一時間五味陳雜，久久無言。先前種種悸動的心思都成了無所謂的杞人憂天。
    “不喜歡？”
    “沒有。”周陵揉了揉額頭，“喜歡的，我自己用，你幫我燒水吧。”
    宋一墨狐疑看他一眼，轉身去裏麵找浴桶。
    ……
    周筠情轉頭冷冷盯著應大。
    應大心裏苦。
    叫周筠情招待仙君是閣老的意思，他隻是個傳話的，周筠情追不上仙君，純屬他自己的緣由，到了最後倒來冤他。
    一直遠遠跟著宋周二人的仆役被叫來問話，一五一十道：“我們方才確實是見仙君與大公子進了尋鴻院，主子不喚，我們也不敢靠近，便守在門口，耳朵都支著，眼睛也不敢眨，確是沒有見到兩位出門。”
    周筠情自然不信，他再一一問去，原站在房門邊上的一個人道：“我見那門似是打開了一霎，再眨眼去看，卻又如常，便當自己是眼花。”
    “拿這鬼話來哄我？他們莫不是自己開門飛了？”
    眾人麵麵相覷，心道也並無不可能。
    周筠情可不信兩個大活人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溜了，吩咐道：“你們既說他們兩個自己走了，就去各處找，府內府外都去找，我便在這裏等著。”
    一等便是兩刻鍾，有人慌張來報：“有雲雀糕點坊的幫工說仙君一人去他那處買過糕點，衣著形貌定是仙君無疑。”
    又有人道：“徐記的人說他們巳時一刻見過仙君。”
    “巳時一刻，仙君在東城黃花巷買過包子。”
    “巳時一刻，仙君在北城餘娘鋪子買了點心……”
    “巳時一刻，仙君在……”
    “巳時一刻……”
    周筠情內心愈加驚疑不定，恰此時，有小廝慌忙趕來：“找到了找到了，方才大公子從含青院出來，去拜會各位太太去了。”
    周筠情眼睛卻看著他手裏的一摞盒子：“這些是什麼？”
    “哦，這是方才大公子隨手給的，叫我處理了去……”
    “拿來。”
    這小廝本是想偷偷扣下，將裏麵剩下的一些點心帶回去，見他臉色不好，立即將之呈上。
    周筠情不假人手，自己一個一個翻了，盒子上的印記十分清晰，徐記的，雲雀糕點坊的，餘娘鋪子的……還有些沒標記的，周筠情看那盒子和其中的糕點，一眼便認了出來。
    他顫著手，取了當中一個雲雀糕，自己嚐了一口，這味道酥酥甜甜，正是京都出了名的那家……
    “三爺？三爺！”那送糕點的小廝顧不得心疼掉在地上的糕點，一把扶住癱坐在地的周筠情，連忙為他順氣，“三爺，我這就去請大夫？”
    周筠情顫著手，緩緩按住了他：“不，不必了，隨我去給仙君請安……”

    作者閑話：

    從今天起每天三千加，日更是底線不會動搖哦~~
    本作品參賽，橄欖枝和收藏都會不定時掉落作者的麼麼噠，聽說還會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