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三十章 宮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4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在這個冬日的夜晚,宇文櫟的聲音聽起來仿佛也帶著北風的刺骨寒意。我和宇文皓站在窗下,兩人臉上都寫滿了震驚、迷惑。我記得趙霜雁說過,皇上是在他親弟弟病死後才登基,宇文櫟竟然不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難道是他弟弟的遺腹子?既是這樣,那尚妃又怎麼會成為皇上的後妃?
屋內傳來皇上的猛烈咳嗽聲,尖銳地劃過我的耳膜。
“你說什麼?”皇上的聲音有些喘,“你是……你母妃她?”
“先別提我母妃,皇叔,您仔細聞一聞,這屋裏的香味您可還記得?”宇文櫟不急不躁地說。
“這是,這……這!”皇上連著說了好幾聲“這”,一聲比一聲驚恐,一聲比一聲絕望。
“嗬嗬……”宇文櫟又是輕輕一笑,“看來皇叔沒有病糊塗,還記得這獨活香。”
“這香你是從哪兒來的?”
“皇叔這話問的奇怪,您在二十年前可以讓人拿著這香去謀害我父皇,二十年後,我就不能再從那人手中得到它嗎?”
“是何墨衍給你的?”這幾個字像是從皇上嘴巴裏擠出來。
我卻是渾身一顫?爹?關爹什麼事?
“這香根本就不能奪人性命,明宸他……你父皇的死與我無關。”
“哈哈哈……”宇文櫟尖聲笑起來,聲音有些癲狂,讓我感覺如此陌生。忽然,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一凜,宇文皓對著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拉著我向著窗子走了兩步,用手輕輕在窗戶紙上戳了兩個洞。
透過那個彈珠般大小的孔,我看到宇文櫟麵對著我們,站在皇上床前,臉上的陰唳一覽無餘。
“好一個與你無關。”宇文櫟轉了身,背對著我們,“父皇有個打娘胎裏帶出來的隱疾,一到冬天,身體就比常人寒上許多。龍葵、紫萱、花楹、雪見草,茯苓、決明、天冬、白芷、菊苣、貫眾,”他猛地轉回來,眼睛裏燒著一把火,“皇叔,你還記得這藥方嗎?”不等皇上回答,他又接著說:“父皇吃了二十幾年的藥方子,皇叔又怎麼會忘呢?這幾味都隻是理氣滋補的尋常藥材。可是,這其中的雪見草,再配上獨活香,卻是一枚可以奪人性命的毒藥!”
毒藥?我捂住了嘴,太過震驚,腦子裏混沌不堪。那麼慈祥像個鄰家叔叔的皇上真的會狠毒地去謀害自己的親弟弟嗎?
宇文櫟的神情稍稍緩和:“可憐母妃進宮不久,並不知曉父皇有這每日服藥的習慣。你通過何墨衍與母妃的關係,讓他把獨活香帶給母妃。‘獨活’,好一個‘獨活’!”
狠絕、悲傷、憎恨、無奈一一在宇文櫟臉上閃過。“父皇駕崩後,母妃一直活在自責、懊悔裏,她知道你一直垂涎她的美色,她是堂堂的北刖皇後。雖然父皇仙逝,可是她完全可以從這肮髒的皇宮裏抽身出來,過一個安寧、逍遙的人生。可是她沒有,她委曲求全,忍受天下人的指責,甘心做了你的妃子。你知道為什麼嗎?”
皇上半仰著頭,臉上青灰一片,嘴唇哆嗦著。
宇文櫟眉峰一聚:“那是她覺得對不起父皇,父皇一直對她嗬寵有加,卻因為她而英年早逝。母妃她恨自己,恨何墨衍,更恨你。”
皇上雙眼一閉:“我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麵前,把自己的全部寵愛都放到了她身上。可她卻連應付的笑都嗇於給我,我以為她是個沒有心的女人,這兩年才漸漸冷落了她。原來……”皇上默默地看著頭上的床帳,良久才繼續擠出幾個字,“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宇文櫟垂目看了一眼寂寞無聲的皇上,麵無表情地走了兩步,站到案幾前,手捧著香爐,細細端詳。
“皇叔有沒有聽過,傳說北刖王朝的開國始祖,他母親也是懷胎十二個月才把他生下來。”他的語氣變得十分輕快,“始祖皇帝南征北戰,在尚元大陸上開辟了北刖的盛世。數百年而沒有人可以撼動。皇叔,你說,這皇位要是由我來坐,是否能締造一個新的北刖神話呢?”
皇上猛地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宇文櫟。我感到宇文皓搭在我肩上的手猛地收緊,我側頭看向他,他臉上的肌肉緊繃著,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屋內。
我再轉過頭去,宇文櫟已經回到皇上的床邊,他背對著我們,可是我還能感覺到他臉上的戾氣在加重。
“母妃獨活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等的就是今天。她要我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一樣是皇位,還有一樣……”他頓了一下,然後輕輕俯身,聲音低的仿佛是情人的呢喃,“還有一樣,就是皇叔的命,欠我父皇的命。”
宇文皓的手一僵,從我肩上拿開。我看到他的手在身側緊緊握成拳,太陽穴突突直跳。
“櫟兒,即使我對不起你父皇,對不起你母妃。可是,你從小到大,我自問沒有半點對不起你。”
“我知道。”宇文櫟打斷了他,“這二十年來,你以為我是你親生兒子,自然是對我很好。所以,拿了屬於我的東西之後,別的我不會要。包括你那些兒子、女兒,皇後、後妃的命,我統統會留著,就當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說完,宇文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向著我們這邊的窗子走來。宇文皓急忙拉著我,隱在牆下的暗影裏。窗子“吱呀”一聲被打開,宇文櫟的影子投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熟悉的輪廓,陌生的感覺。
“你憑什麼這麼自信,可以要我的命?”皇上沉聲說道。
“嘖嘖……”宇文櫟惋惜地輕歎,“皇叔真是病糊塗了,你忘了我的嶽父大人可掌握著北刖九成以上的兵力。也許,梵霖軍現在就已經包圍了皇宮,皇叔不信的話,大可以自己出殿瞧瞧。”
“你要我的命,那何墨衍呢?你就放過他了?”皇上的聲音高了幾分。
“皇叔真是好氣魄,自己性命就要不保,還有空惦記別人。”宇文櫟調侃地一笑,“放心,皇叔自登基以來,為了籠絡他,可是花了不少力氣。有人早已心生妒忌,根本用不著我動手。”
心頭猛然一怔,爹,娘,哥哥嫂嫂……
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好像有大隊人馬踏著青石路向疏毓宮而來。
“來了。”宇文櫟輕輕一笑,轉身走回屋裏。看著他影子漸漸消失,我哆嗦著站起來,他真的要置爹於死地嗎?
“皇叔心急了?怎麼不多等一會兒,看看您親自封的鎮國將軍一會兒進殿來是怎麼個威風凜凜?”
“不必了,我當了二十年的皇帝,也夠了。我會下去向你父皇請罪,隻是,你要說到做到,不得傷及他人性命。”皇上說完最後一句話,聲音前所未有地決絕。宇文皓猛地站直了身子,側倚著牆麵,兩隻眼睛盯著窗內。我看到皇上不知從哪裏抽出了一把利劍,看了宇文櫟一眼,眼睛一閉,毫不猶豫地往自己的脖子抹去。霎時,鮮血四濺,染紅了宇文皓的眼睛。
宇文櫟一直微笑地看著皇上抽劍,看著他自刎,看著他的鮮豔的血液濺在了雪白的床幔上。他一直在笑,那迷人的微笑看起來像是魔鬼的召喚。
宇文櫟湊到皇上跟前輕笑一聲:“可惜,掌握兵權的不是我。要是我的嶽父大人不肯放過他們,那我也沒有辦法。皇叔應該再等等,等沐將軍來了,親自求求情,也許他會答應也未可知”。
皇上的眼睛猛地睜大,臉上顯出一股憤恨的表情。可那也隻是垂死之前的最後掙紮,他的臉色漸漸發白,似有不甘心,卻也隻化作一聲歎息。
宇文皓的眼睛裏已是晶瑩一片,他的手一直用力地抓著我的。也許已經被抓出了淤青,可是我沒有掙紮,我知道他是極力克製自己不衝進去,而我也要借助這痛讓我清醒幾分。
“走。”宇文皓向屋內收回最後一瞥,啞著嗓門對我說。我看著屋內宇文櫟看著皇上的屍體,嘴邊露著一個冷笑。
“櫟哥哥……”我木然地一聲呢喃。命運為什麼把我們推到了這樣一個境地?為什麼害死他父皇的凶手會是我和宇文皓的爹?我們三個曾經一起打雪仗、一起出宮逛街,一起玩笑嬉鬧,如今卻是對方的殺父仇人。宇文皓握著我的手一僵,回頭來直直地盯著我,似在質問我什麼。
“小遲。”屋裏的宇文櫟像是聽到了我的聲音,猛地向著窗邊望來。我和他的目光隔著冰冷的空氣交彙上,他幾個健步奔到窗前,不敢相信地看著一臉淒苦的我和滿臉絕望的宇文皓。
宇文皓抓緊了我的手,冷冷地看了一眼宇文櫟,扯著我往院門走去。我被他扯得踉蹌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宇文櫟,屋內慘黃的燭光印在他身上,星眸裏黑沉一片,似比這夜色更加濃鬱。
宇文皓拽緊了我的胳膊,腳步不停,走到宮門口,這才發現大門緊閉,外麵的腳步聲響如驚雷。他一頓,拉著我往疏毓宮的後門跑去,後門同樣緊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黑暗中我們靜靜看了一會兒對方,他忽然輕笑一聲:“遲丫頭,會爬牆嗎?”
我愣了一下,忙點頭應道:“會。”
他的大拇指在我手心摩挲了一下:“我們要逃出宮去。”我還沒有回答,他拉起我退到一處宮牆角。他放開我的手,身子猛地一躍,兩手撐在了牆沿上,雙腿往上一扣,已經爬上了牆。他蹲在牆上看了一會兒,向我伸出手來:“這兒沒有守兵,快上來。”我點點頭,把手遞給他。他拉著我,我手腳並用,好不容易才了上去。
坐在牆垣上,我看到宮巷裏到處是紅紅的火把,像是一條條移動著地火龍。他先跳下了牆,然後伸開雙臂:“下來,我接著你。”我沒有遲疑,放心地向下一跳,便已經穩穩落入他懷裏。
“記得我們十日前去過的那口井嗎?”
“記得。”
“好。”他重新握緊我的手,“我們就從那兒走。”
宇文皓天才式的方向感,我早就領教過。而現在,他帶著我左閃右避,繞過一隊隊的梵霖軍,在這充滿殺機的皇宮裏為我們兩個尋一條活路。
終於來到枯井邊,宇文皓向後一張望,回過頭來說:“這裏十分偏僻,他們應該找不過來。我先放你下去,這是火折子。”他把一個什麼東西塞到我手裏,“你到了驛站,就在那兒等我。”
我把火折子重新塞給他:“你怎麼不跟我一起走?”
“母後還在這裏,我不能扔下她一個人。遲丫頭,聽話,你先走,我馬上就會來跟你彙合。”
“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沉默了一會兒,黑暗中我們兩個靜靜對立著。隔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那你在這兒等我,外麵太危險。隻要確定母後安全,我就回來。不過……”他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今天是月半,月亮十分明亮。
“要是月亮升到正空,我還沒有回來,你一定要先走。”我還要說不,他嚴正地一搖頭:“就這麼決定,這件事兒聽我的。”
他讓我躲在一個枯草叢中,擔憂地看了我幾眼。我用力對他搖搖頭,示意不必擔心我。他點點頭,轉身向著那火光耀眼的方向跑去。
我抱著雙膝,看看月亮正掛在樹梢頭。冷空氣侵入了我單薄的衣裙,我的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四下裏靜悄悄,黑漆漆的屋子,黑漆漆的牆角,黑漆漆的草叢。心裏陡然慌了起來,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嘴唇,不讓自己再發出聲音。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月亮,看著它一點一點地向上爬。我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這樣長,長的讓我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蒼老了。終於在我數綿羊數到一萬零兩千九百的時候,耳邊傳來了腳步聲。
我心頭一喜,正想從草叢裏鑽出來,往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一看,卻又急忙縮了回去。怎麼會是兩個人?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緊張地盯著前方。
“遲丫頭。”是宇文皓的聲音,我趕忙鑽了出來。皎潔的月光打在那兩個人的身上,顯得他們的臉色有些青白。另一個站在宇文皓身邊的,竟然是宇文澈。
他看我直直地盯著他看,微微一笑:“怎麼?不認識我了?”我尷尬地搖搖頭,宇文皓看了宇文澈一眼:“好了,事不宜遲。”宇文皓讓我先跨進竹簍,然後自己也跨了進來,對著宇文澈一點頭:“有勞六弟了。”宇文澈一點頭,慢慢開始放繩子,竹簍緩緩向下降去。
我看宇文澈一雙丹鳳眼裏靜如無波,心裏陡生一種不好的感覺。
“宇文澈,你呢?我們在下麵等你嗎?”
他手一頓,竹簍停在了半空中。他唇邊溢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放心,這皇位本就沒有我的份,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竹簍又開始挪動,我看著一輪明月靜掛在他頭頂的天空,像是一淒美的幅畫。
我腦海裏陡然湧現《taitinic》裏,露絲站在救生艇上看著傑克,煙花在夜空漸次綻放的情景。雖然,我們有些荒唐,可是心頭的隱隱不安,卻是如初一則。我又對著他大聲說:“宇文澈,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他漂亮的丹鳳眼閃爍著光輝,默默地和我對視著,臉上的笑容不減,輕輕吐出兩個字:“保重。”
竹簍急速向下降去,那輪明月,他的笑容,他的丹鳳眼,漸漸消失在我眼前。落地後,宇文皓沒有一點遲疑,拉起我就向著出口奔去。沒想到,第一次用這密道,竟是用來逃命。
跑到出口處,宇文皓手放在口裏一吹,一記響亮的口哨。立時,驛站的屋裏亮起了燭光。沒一會兒,馬蹄兒的“得得“聲響了起來,一個車夫駕著馬車向我駛來。宇文皓扶著我上了車,對著車夫說:“出城。”才躍進了車廂。車夫應了一聲,一打馬兒,馬車開始行進。
“你母後怎麼樣?”
“四哥答應我不會傷害她。”他靠在車廂壁上輕聲說。他剛才是回去見宇文櫟嗎?那怎麼會遇上宇文澈呢?宇文澈不跟我們一起走,為什麼要和宇文皓一起來呢?難道隻為了送送我們?又想問宇文皓我們就這樣離開芷城了嗎?要往哪兒去呢?還有爹娘他們……
忽然,耳邊浮現宇文櫟那句話:“有人早已心生妒忌,根本用不著我動手。”我抓緊了胸口,拍著宇文皓的手臂,聲音哽咽:“停下來,我爹娘還在城裏,我要回去,我不能這麼走了。”宇文皓睜開了眼睛,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撩開車簾:“回城,去宰相府。”
他返身回頭,嘲我輕輕一笑:“不用擔心,宰相位高權重,有人想要對他不利,隻怕沒有這麼容易。”我默然不語,心裏的不安卻在增長。
馬車一路飛馳,可我還是覺得這條路是那麼漫長。宇文皓看我老是撩起窗簾,對著車夫高聲說:“福伯,再快點。”
“好嘞。”車夫一吆喝,外麵又響起幾下馬鞭的聲音。馬兒吃痛,嘶叫了一聲,開始飛奔。又過了好一會兒,馬車才踏上了青石街道。我心急地撩開窗簾,看到西北的天空竟然一片通紅,正迷茫著怎麼會有這樣的天色。霎時反應過來,那是……那是宰相府的方向。
宇文皓看我煞白了臉,急聲問道:“怎麼了?”他轉頭往外一看,愣怔了一會兒,轉回來看了我一眼,握緊我的手。
“福伯,再快點。”
深夜的街道,悄無一人。我的手僵硬地挽著窗簾,馬車飛馳,冷風嗖嗖地掛在臉上。火光越來越亮,我看到身旁的宇文皓已經被火光映紅了臉。
“遲丫頭,遲丫頭。”他猛然喝道,扳開了我的手。我這才發現自己手心裏殷紅一片。我抽回手,看著馬車停在何府的門前。
我看著自己的家,現在就像是一隻盛滿了火焰的爐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撩開車簾,跳下車就往院內奔去。宇文皓在身後大聲叫道:“等等,遲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