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白發人送黑發人
    何子伊站在混凝土製成的樓梯之上，樓梯兩旁是鬱鬱蔥蔥的山林，往下就是平坦的公路，人煙稀少。她抬起頭，目光越過重重山巒，望向天際，聲音飄忽：“奶奶就住在這山上，走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我和奶奶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她照顧我，撫養我長大。”何子伊目光平靜，“奶奶含辛茹苦，供我上大學，費了很多心神。”
    “小學的時候，我們班有很多人；初中時，我在鎮上讀，班上的學生比小學少了很多；高中我也是在鎮上讀的，班上學生大概四十個，最後考上大學的卻隻有一半。”
    “班上的學習氛圍並不是很好，但是與我無關，我一心隻有學習。因為奶奶希望我好好學習，希望我能出人頭地，希望我能過上好日子。”
    “最後，我考上了大學。”何子伊聲音悠遠，陷入了回憶，“我是我們村那年唯二考上大學的，總的說來，我考上大學很不容易。經濟是其一，教學環境是其二，還有各種各樣的阻礙，讓我在考大學的路上充滿了很多荊棘。”
    “但是我卻不覺得辛苦，因為我知道，奶奶比我更辛苦。她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我所做的，僅僅是努力學習而已。”何子伊眼尾微微泛紅，“在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奶奶喜極而泣。我也很開心，沒有辜負奶奶的期望。”
    “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早點自立掙錢讓奶奶過上好生活。我想讓奶奶住大房子，夏天有空調吹，不再滿頭汗水。”何子伊眼角流下淚水，但是她沒有哭，而是繼續陳述，“我想帶著奶奶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去看看她一直想去的地方，讓她享受生活，安享晚年。”
    “大學是美好的，大學的寢室是我沒住過的有地板磚的寢室，寬敞明亮，幹淨整潔。大學還有我隻在電視上見到過的那種圖書館，很大很好，那裏有數不清的書籍。大學裏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那麼的有趣，都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從未體驗過的……”
    “我知道，這些就是奶奶想讓我看到的，這些就是奶奶想讓我所感受的。”何子伊逐漸哽咽，“但是，奶奶年事已高，還住在那個黑牆褐瓦的屋子裏，那個屋子晚上特別黑。小時候我很害怕，但是有奶奶陪著我睡覺，我就不怕了。”
    何子伊哭了出來，她雙手掩麵，不能自已。
    “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好不容易可以有實現夢想的能力，好不容易能讓奶奶從山村裏搬出來，可是、可是……”何子伊痛哭著，她全部想起來了。
    “奶奶現在孤身一人，沒了我她該怎麼辦？她幾十年都住在那個破敗而又溫馨的屋子裏，我的心好疼……”
    “奶奶，奶奶……”何子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奶奶……”
    “啊啊啊……”何子伊仰頭哭喊，聲音裏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黑色的霧氣在她周身翻滾湧動，逐漸凝實，尖銳的指甲伸長變黑，眼白被濃重的墨色浸染，惡鬼化的征兆越來越明顯。
    原笛看著哭泣的何子伊，心髒一陣陣的抽痛。
    她知道，她又共情了。
    原笛上前摟住何子伊，像哄孩子般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說道：“別哭了，子伊。”
    謝雲站在一旁，目光緊緊地鎖在原笛身上，身邊的氣壓低了一些，但是她沒像先前那樣，把原笛的手從何子伊肩上拿下來。
    王顏珂看著眼前這一幕，內心五味雜陳。她同情何子伊的遭遇，也羨慕她與奶奶之間深厚的感情。
    原笛努力模仿著何子伊記憶中奶奶的語氣，溫柔地安慰著她。果真，何子伊暫時停止了惡鬼化。她淚眼朦朧地看著原笛，眼神中充滿了茫然和無助，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子伊，我們去見奶奶好不好？”
    何子伊被原笛溫柔的聲音所蠱惑，不由點了點頭，愣愣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麼？”
    “原笛，原本的原，吹笛的笛。”
    此時，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成了何子伊的救贖。
    她們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半個多小時，山風吹拂著她們的衣角，帶來一絲涼意。終於，她們到達了何子伊的老家。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旁邊是一根用了多年的拐杖。
    何子伊慢慢走過去，她再次見到了奶奶，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怎麼到她這裏，就變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奶奶年事已高，平常沒事做的時候就喜歡坐在門口，看門前花開花落，看門前新燕築巢。她麵帶笑容，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孫女有出息了，在外麵讀大學，大學很忙，一年回不來一次她也覺得沒事。
    “奶奶，奶奶你看看我，我是子伊啊！”何子伊跪在奶奶麵前，撲在奶奶的膝蓋上，但是撲了個空。奶奶看不見她，她也摸不到奶奶，明明近在咫尺，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交流。
    原笛見狀，走到奶奶麵前，閉上眼，再度睜眼時，一股強大的氣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她整個人變得沉穩，像是一個參透了天地奧義的智者。
    “奶奶，您能把手給我嗎？”原笛的聲音平靜而溫和，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奶奶看著這個出現在她家門口的陌生女孩，有點疑惑，隨即又笑了，她的孫女也差不多是這麼大。
    原笛握住奶奶的手，然後運用能力，讓奶奶得以看見眼前的何子伊。
    奶奶的眼中漸漸浮現出何子伊的身影，她看了看原笛，又看看何子伊，仿佛明白了什麼，頓時老淚縱橫。
    “孫女兒，你回來了，一年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奶奶的臉上帶著笑容，眼中卻飽含著淚水，“來，後麵有奶奶剛熱的粥，是你最喜歡的菜花粥。”
    何子伊崩潰了，這是她的奶奶，含辛茹苦養大她的奶奶，她趴在奶奶身上，泣不成聲。
    風吹過，奶奶臉上皸裂的皮膚更加幹涸，淚水沿著皺紋的紋路慢慢流下。
    原笛看著這一幕，內心感到一陣酸楚。這真的是造孽，那個人渣怎麼能忍心呢？
    “奶奶，我這次走之後，以後可能都回不來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何子伊緊緊握住奶奶粗糙的手，指腹摩挲著上麵溝壑般的皺紋，觸感清晰，一陣錐心的疼痛湧上心頭，她哽咽著說，“奶奶，對不起，不能給你、給你一個安詳的、晚年，對不起，奶奶，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奶奶顫抖著手，輕輕**著何子伊的頭，渾濁的雙眼緩緩閉上，兩行清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無聲滑落，她強忍著悲痛，艱難地點了點頭：“乖孫女兒，奶奶能照顧好自己，安心走吧，別擔心奶奶，奶奶還能下地種田，身子骨好得不得了……”
    拚命想抑製住奪眶而出的眼淚，卻怎麼也抑製不住，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笑給奶奶看，但最後露出的卻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何子伊的身體逐漸化為白色光點，最終整個人徹底化為白色光點，消散在空氣中。
    奶奶眼睜睜地看著孫女消失，再也支撐不住，一個撲通，跪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孫女兒，我的孫女兒啊！”
    原笛看著奶奶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哭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像一把尖刀剜著原笛的心。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人與鬼，真的就不能在一起嗎？那她如果找回了蘇影，也不能在一起嗎？這個念頭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果蘇影真的像是那幾十年的人生中一樣，不是鬼魂，而是個活生生的人就好了。
    如果何子伊學會吞噬，那她和她的奶奶是不是能再一次一起生活？
    可惜沒有如果，何子伊已經消失，奶奶也真的成為了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依靠也離開了她。
    “奶奶，子伊一直說她最大的幸運就是有她的奶奶。”原笛輕聲說道，“我叫原笛，是子伊的同學。子伊她人很善良，給了我許多幫助，我想肯定是您教會她善良的吧。”
    奶奶一直搖頭，似乎還不能接受她的寶貝孫女在她麵前消失的事實。淚珠在陽光底下反射出銀光，映襯著奶奶無助的神情，更顯淒涼。
    在一旁的王顏珂親眼目睹了何子伊的消亡，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和何子伊相處了一段時間，雖然時間不長，但也算是共同患難過。何子伊的消失讓她感到恐懼，她不想消失，也不想記起那些事。
    對於史珍亮，如果報仇的代價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她放棄複仇，反正她不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若說何子伊的執念是奶奶，那她的執念便是生。
    有沒有記憶無所謂，哪怕沒有記憶，她也要活在這世上，以這副模樣活著。
    王顏珂的目光落在了謝雲身上，那個被原笛稱為“雲姐姐”的人。她發現謝雲看原笛的神情有點怪異，很專注。雖然她沒有記憶，但是她知道，那是喜歡。
    而原笛卻渾然不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奶奶身上，以她笨拙的方法安慰奶奶。
    王顏珂思考片刻，悄悄從兩人後麵走開。
    那兩個人不是普通人，她們的確會幫助自己，除了幫自己複活。如果她繼續跟在她們身邊，哪天她也完成了最後的願望，也許也會像何子伊一樣消失。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活著，她們不可能幫自己完成。她們會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毀滅自己。
    於是，王顏珂逃了。
    謝雲的注意力都放在原笛身上，並沒有注意到王顏珂的離開。也許她注意到了，隻是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