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A市市醫院302特護病房
    房門上用玻璃嵌起來的病例卡上寫著：
    姓名：晏離
    性別：男
    年齡：19
    病症：急性神經根炎
    住院時間：2000年5月17日
    
    這是一個很不像病房的重病房，角落裏擺著一個LG立式冰箱，病床的對牆擺著一套可以說是家庭影院最高級的配備，一個32寸的超薄掛牆液晶電視，還有雅馬哈的成套音箱，一個標著英文的DVD機。
    再看另一麵牆，靠牆擺著的是一個頂牆的紅木書櫃，裏麵擺著滿滿的書籍，琳琅滿目。有幼兒化的漫畫、專業的工具書、打發時間的小說，還有五花八門的雜書，七七八八，毫無半點秩序地參插在一起。
    雖不整齊，卻也可從中得知主人的閱讀量之大。
    一個少年正半靠坐在病床上，蒼白的臉透出幾分病氣，眉目之間帶著幾分自艾自憐，這絕不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所該有的狀態。
    偌大的液晶電視上，頭腦風暴的女主持人正在給選手報題：“一根繩子，將它對折，再對折，然後最後再一個對折，這時候每折繩子長1米，請問，這根繩子長多少米？作答開始！”
    8米！晏離撇嘴，對於電視鏡頭裏那些正在抓耳弄腮計算答案的高材生頗看不起。這還用算？
    30秒過後，桌上擺著清華大學牌子的一位眼鏡生按鈴，隻見眼鏡生手指推推眼鏡，很是自信地回答：“8米！”
    “確~~定？”
    “確定。”
    “恭喜這位同學，你答對了！正確答案，8米！給紅組加上80分。”
    “請聽下一題，有一片草場，草每天的生長速度相同……70隻羊16天……請問……作答開始！”
    10天！不用10秒，晏離就計算出了答案。
    1分鍾後，可以說是響鈴時，一位複旦的學生才報出答案。
    “恭喜這位同學，你，答對了！正確答案，10天！給藍組加上80分。”
    真是無聊！晏離啪地關掉電視，拿起放在床頭的手機，劈裏啪啦地按了幾個鍵……
    “你好！這裏是烏龍闖關勇奪金欄目……”
    過了半小時之後，電話裏傳來了音樂，“恭喜這位朋友闖關成功，為此你將獲得我們欄目特別設置的闖關獎金2萬元整，請於X月X日前與我欄目組聯係……”
    沒有聽完後續的話，晏離直接掛下電話，對於贏得獎金2萬塊這件事，他沒有表現出半點欣喜。
    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下午6點，醫院的探病時間是到17：30分。晏離垂下眼瞼，恰好地遮住了眼裏的失望。看來，他們今天是不會過來了。是有事嗎？還是……可是，今天是我的……
    晏離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打個電話去問問看。
    按下“1”號鍵，這是媽媽給他設的速撥鍵，連接的是家宅裏的電話。嘟…嘟…嘟……沒人接，“……請在‘嗶——’聲後留言，待我們回來之後，會盡快給你回電。嗶——”家裏沒人？看來媽媽和爸爸是出差去了。
    晏離有些失落，隨即又提起精神，按下“2”號鍵，這是媽媽的手機。他覺得，即使在今天這個對他而言是個特別的日子裏，沒有家人陪伴在他身邊，聽聽家人的聲音也是開心的。
    聽著電話裏的《致愛麗絲》唱了一遍又遍，然後是冰冷的錄音“您撥的用戶沒有應答……”。晏離奇怪——媽媽手機忘了帶嗎？怎麼沒有接電話？
    想不通的晏離又按下了“3”號鍵，這是爸爸的手機。聽著和媽媽的手機設置一樣的《致愛麗絲》，晏離心中浮起了莫名的焦躁，怎麼都不接電話呢？沒聽完那一模一樣的公式化聲音，晏離直接掛掉，矛盾萬分地撥起了“4”號鍵。
    “4”號鍵——晏笑笑，他的弟弟，今年十四歲，與他同月同日不同年。晏笑笑與晏離最大的不同是，晏笑笑很健康，身心都很健康。所以晏笑笑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假期跑遍整個中國，也可以結交到許多好朋友，沒有人不喜歡他，除了晏離。
    其實以前晏離是很疼愛晏笑笑的，非常的疼愛。隻要認識他們兄弟的大人，都會豎起大拇指說，這哥哥不錯，會疼弟弟。認識他們兄弟的小孩都會含著手指，羨慕地央求晏笑笑和他換哥哥。
    以前晏離和晏笑笑雖然相差了五歲，俗話說得好，“三歲一大溝”，這要放其他人家，兄弟之間肯定是會有些隔閡的，畢竟沒有哪個哥哥會喜歡自己出去玩的時候身後還帶著一個流鼻涕的小孩。
    可晏離和晏笑笑不一樣，打晏笑笑一落地，就隻和晏離親，就連喂奶的親媽都不親，除了吃奶的時候和親媽在一起，其它時間他必跟著晏離。種瓜得瓜吧，被人這麼需要著，晏離很開心，所以他也特別疼愛晏笑笑，把晏笑笑收掇得特可人。
    兩兄弟常常梳著一樣的發型，穿著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子，大的在前，小的在後，像隻短火車一樣，在小巷裏跑。待晏笑笑個頭大得和晏離差不多看齊時，別人都把他們記成了是雙胞胎。
    可是——那是以前。
    急性神經根炎又稱多發性神經炎，包括急性發炎性脫髓鞘病變，急性軸索性運動神經病變及米費症候群。
    典型症狀是在幾天之內，手、腳發麻，由遠端往近端延伸(亦可由近端往遠端延伸)；在感覺症狀發生的同時或稍後，運動神經症狀隨即開始；幾天之內，各部分肌肉次第受犯，疾病嚴重程度達到頂點：從發病到最嚴重的症狀出現，不超過兩周；約有三分之一的病人，發病前數周，可能有輕微感冒或腹瀉的病史。依神經的受犯及程度而有不同，運動神經，感覺神經及自主神經皆可受犯。
    以上這些字晏離都懂，可是組成的詞句晏離卻不想明白。
    因為在看到這張診斷書之後，他的整個人生就變了。他必須要離開學校，要離開那溫暖的家，要和同學分離，要和朋友分離，甚至於要和家人分離。從此以後，他不得不接受老師們對他的惋惜，同學們無意中卻已傷害到他的憐憫。
    最為難過的是，因為他，他的家從此笑聲不再。因為他，媽媽和爸爸要日日夜夜為他的醫藥費辛勞。因為他，晏笑笑不再是晏笑笑。
    他不想這樣，所以他拒絕了，他用言語用行動拒絕著所有的人。
    “丟掉我唄，何必增加這個負擔。我就是個討債鬼，我是來向你們討債的！你們還不起！要是治療到一半停了，我會恨死你們的！所以，現在，放棄吧！”晏離冷冷地說著，說著讓父母落淚的話。
    “你放心！我們不會丟下你的……”靜靜地看著被他氣急最後甩門離他而去雙親的背影，晏離有點想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生我的氣，其實我很想陪你們的…隻是……我不想你們不開心，不想你們太累。
    討厭我吧！快點討厭我吧！這樣的話，等我真的離開時，你們不會那麼傷心難過，最好是不要再為我花不必要的錢，不要過得太累，我不想你們太辛苦了！
    看著那個被他從小疼到大的弟弟，看著晏笑笑那明明自己想哭卻還拚命想逗他樂的模樣，晏離開口了。
    帶著很可怕的表情，向晏笑笑吼著：“滾！給我滾出這裏！我不要見到你！我一見到你，我就恨！為什麼得這病的人不是你？為什麼你這麼的健康？為什麼我要躺在這個鬼地方？滾呀！給我滾呀！”對不起呀，弟弟，其實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話。
    晏離變了，變得越來越可怕了，不管是誰，見到現在的晏離都會這麼說。他變得陰晴不定，變得易發動怒，常常一句話不合他的意，就會摔東西，有些時候還會傷人。不管誰提起他，都不再是惋惜的語氣，反而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那麼壞，脾氣那麼臭，所以才會得這種病的，活該！
    於是，晏離他成功了。
    “我是晏笑笑。”電話通了，話筒那邊傳來的是許久不見他甚是想念的弟弟的聲音。可是……晏離苦笑，可是現在的晏笑笑接到他的來電不會再高興得換聲調了，而是像對待個陌生人一樣。
    沒關係的，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是我”，晏離靜默，“想問一下，爸爸媽媽在你那邊嗎？家裏沒人，我打他們的手機都沒接。”很是心虛，怕弟弟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的想念，他的弟弟晏笑笑向來很聰明的。
    “…爸爸媽媽在我這”聽著晏笑笑的回答，晏離心中一咯登，“他們在幫我過生日……”
    ……後麵晏笑笑要說什麼，晏離已經不知道了，因為他已經在聽到“過生日”那裏，就已經掛掉電話了。
    ……過生日……爸爸媽媽在幫弟弟過生日……是呀，今天是弟弟生日……
    晏離嘴裏喃喃地念著，心中一片迷茫，眼眶裏一下湧出淚來，“我去哪兒了？……我去哪兒了？……已經沒有我了嗎？……”
    明明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故意把自己變得討厭，不就是為了這一天？不想讓他們對自己有負擔，所以要惹他們討厭，不是喜歡的人，便不會讓他們有負擔了吧？討厭的東西可以丟掉了……
    可是心好難過呀，心好痛。為什麼……為什麼……
    我使了這麼多的壞，你們都說不放棄我，還對我這麼好，因為我不能隨便亂走，就把我的病房變成家。不是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是你們的孩子嗎？
    可是為什麼會忘記呢？為什麼你們會忘記呢？今天……不隻是弟弟的生日呀……媽媽……我的心好痛呀…好難過……原來，真正失去的感覺是這麼痛的呀！
    弟弟，哥哥沒有變呀！對不起呀，哥哥不是故意對你凶的，哥哥隻是不想你天天陪著哥哥悶在病房裏，不想你和哥哥一樣不快樂，所以才對你凶才要把你趕走的……笑笑，你不要哥哥了是嗎？
    “媽媽……你對我失望了嗎？那為什麼還要拿這些給我看，還說等我出院了就去學這些……你已經不要我了……”
    晏離迷著淚眼，顫顫地拿出媽媽送過來的碟片，一張張地打開，慢慢地撫著，這是胡旋舞，那是民族樂……這些都是媽媽心疼他隻能待在病房裏，而拿給他看的。
    晏離從中挑出一張光可鑒人的碟片，對著日光，那光滑的碟麵映著窗外的落日餘暉，甚是好看。
    晏離吃痛，剛剛一個不小心，碟片那銳利的邊緣便在他的手上留下了印記，再看碟麵，那血蜿蜒，配著逢魔時刻的霞光，交會成一種迷魅的顏色。
    他笑了，笑得很是輕鬆，如果有人看到他的這個笑容，一定會表現得很驚訝，因為這是他們已經忘記的最初的晏離的笑容。
    晏離呀，是個好孩子，你看呀，他笑得多幹淨呀……這是住在街頭那個很愛抽旱煙的大爺嘴裏常念叨的……
    “我叫晏離，今年十歲，性別男，我有一個溫暖的家，我的家有著四口人……爸爸、媽媽、我還有弟弟…弟弟叫晏笑笑，今年五歲，性別和我一樣是男生…我很愛爸爸也很愛媽媽，哦，還有，我最最最愛弟弟笑笑……”
    晏離想起了小學二年級時，語文老師在教室裏表揚並叫他當眾朗讀他的作文——《我愛我的家》，當時的他是多少的驕傲，多麼的自豪。他還記得弟弟當時就站在教室門口的外麵，抻了個頭出來，笑眯眯地聽著他念作文。
    他也還記得，當弟弟聽到他念“很愛爸爸也很愛媽媽”卻沒有他時，那一臉快哭的表情。還有聽到他後麵補充的“最最最愛”時，笑得開心得不行的表情。還有突然一下子跑進他的教室裏麵，大聲地說道：“我也最最最最愛哥哥離離了！”
    然後還數著手指頭告訴我，哥哥，笑笑愛你多一點，因為笑笑多了一個最字，笑笑是四個最，哥哥你才三個！
    都是我的錯……希望下一輩子見到爸爸媽媽和笑笑時，我可以這麼大聲地向他們認錯……對不起呀，離離錯了……對不起……
    太陽落下，夜幕降臨，月亮在這個病房裏灑落了一地的光輝。
    靠著床腳，一個穿著病服的少年正閉著眼靠坐在地板上，嘴上含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睡得十分香甜。
    垂在他身側的手上拿著一個被血浸到的碟片，身下一朵美麗得顫人心房的紅花正在慢慢綻開……
    機場內出口處
    一身勁裝打扮的晏笑笑正一眼不眨地緊盯著出口處，剛剛在電話裏小小的氣了哥哥一下，讓他以為我們大家都忘了他生日。這會的他一定在病房裏生悶氣吧，畢竟每年生日，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病房，都是一家人過的呢。
    誰叫哥哥死鴨子嘴硬，一句想你陪我一起過生日的話都說不出來，氣氣也好。不過，爸爸媽媽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今天是我和哥哥的生日，卻還在外麵出差，太不像話了，要不是他們保證今天一定能趕回來，別說哥哥了，就是我也要生氣了！
    一對衣著十分得體的男女正拎著行李從出口處隨著人群走出，那對男女見到晏笑笑，表現得十分開心。那婦女還沒走近，卻已遠遠地朝他揮手：“笑笑，媽媽在這呢！”
    晏笑笑三步並作兩步，朝爸爸媽媽走去，接過媽媽手中的行李，問道：“怎麼這麼晚？都晚了兩個小時呢！哥哥剛剛都打電話來問過了。”
    晏媽笑眯著眼，雙手合掌，“哎喲，安啦安啦，爸爸已經打電話和哥哥的主治醫師說好了，今天我們一家人都可以在302那裏過夜，所以不用擔心探病時間的問題了！”
    晏爸是個沉穩的男人，所以對於可以和許久不親近的大兒子一起過夜的事沒有表現得像老婆那麼明顯，但心中也是十分高興的。“走吧，不然，一會就算不吵到離離，也會吵到醫院裏其他病友的。”
    晏笑笑一個敬禮，興奮地道：“YESSIR！”耶！可以和哥哥一起睡了！
    不知道一會哥哥知道被他耍了一把會是什麼反應？是生氣得又拿枕頭來砸他，還是嘟起嘴和他搞冷戰？嗯，應該怎麼和哥哥解釋才會不讓他今天和生氣呢？
    哥哥，剛剛電話裏，我是在騙你的啦！媽媽和爸爸今天才出差回來，電話都放家裏了，所以沒有人接你電話。
    不好不好，這樣，哥哥一定會發脾氣的。發就發吧，反正哥哥很少運動，偶爾發發脾氣對健康有幫助，可是不能氣太久了……對了！
    就這麼說吧，哥哥，笑笑錯了，可是今天是我們的生日呀，又是我們一起過的生日，你可別生笑笑的氣了~~
    就是這樣！哥哥最疼我了，我這麼一說，他一定不舍得和我生氣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