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三十三章 錦樣年華水樣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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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錦樣年華水樣流(上)
雲徽清微微躬身行禮,不再多言,推門而入的夢夫人走到她案幾之前,這本是安靜到有些冷漠的場景,也該是平靜淡漠的事情。
夢夫人看了一眼椅上雪白一片,淡淡一笑:“清兒,難得你也曉得買隻坐墊來,冬日寒涼,小心身子……”正說著夢夫人便緩緩坐下,誰知下一瞬間她便站了起來,動作快得讓人幾乎沒有看清,就是腳下一步踉蹌地頂上了書桌。平日裏沉靜自若的她臉色一白,嗓音也微微拔高:“什麼東西!”
“喵……”懶懶地拖長了聲音,雲徽清的那隻“四腳香爐”抬起小腦袋來看著自己的主人一眼,有些不情不願地蜷起了身子,跳了下來,輕輕盈盈沒有半點生息。夢夫人看見如此場景,看那被她當成坐墊的一抹雪白,用肉乎乎的爪子握著雲徽清的衣角,拉拉扯扯好不快活,幾乎要失了自己平日的分寸——這是清兒麼,這是她的清兒麼?她那個當年一曲驚豔一舞傾城的清兒,那個靠在她懷裏卻依然是帝王風範的清兒,那個沉默悲哀卻又讓人無法看清分毫的清兒,居然——不,不是說她的清兒會養一隻貓,而是居然會有一隻貓對她的清兒有這樣的撒嬌情態?
雲徽清態度很淡然也很從容,看不出什麼不安什麼慌亂,也看不出什麼能和這隻貓產生友好關係的情緒,她隻是立在那裏,似乎在等著麵前的夢夫人任何的言辭。
“方姑娘我帶回來了,”夢夫人低低歎一口氣,“還有方夫人……我讓燦落先把她們安排進廂房了,你看妥當麼?”
雲徽清略略頷首,不置一詞,轉身便向廂房走去,走上來的若先生和夢夫人並肩而立,看著遠去的女子日漸消瘦的背影,終於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推開廂房的門,雲徽清恍惚間又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氣息。
床上一個婦人,披散著有些卷曲的青絲,斜靠在枕上,一張臉白得嚇人,卻偏偏兩頰嫣紅,握著帕子低低地咳嗽著。一個麵色蒼白的少女坐在床前,挽著雙鬟,卻是無比憔悴的麵容,柳眉雖然纖細優雅,卻因為憂色而顯得蒼白,目光有些猶疑,憂心忡忡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又遲疑著看了看門口站著的白發女子。
——那白發女子麵上一張麵具,眼神冷冽,藍紫幽深,看不透,確實是看不透。
這少女自是一番翻江倒海的不安,雲徽清卻隻是冷眼看著這樣的景象,指尖扣住門框,靜靜地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看這少女的反應。
多年之前,她是否也曾經是這樣蒼白無力的少女,這樣慘淡的生命,在落英漫天的花雨裏等待凋謝的信息呢?死亡的氣息,又是屬於誰的呢?
那少女忽然間一咬銀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夫人,請您救我娘一命!我願為奴為婢服侍夫人!”
雲徽清抬手,自袖間抖出方才那一張文書來,冷冷地向那少女麵前一丟。
淋漓墨跡,丹砂如血,並不是看不出那是什麼文書,贖身的契約,她們是罪人之後,就算贖身也是奴婢的賤籍。
少女顫抖著膝行幾步,想將那張文書拿在手裏看上一眼,誰知道一根修長冰冷的手指忽然間點住地麵,她惴惴不安地抬起頭來,那雙手的主人在她麵前俯下身來,從那樣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望著她,幽微的光影錯亂,而那白發的女子終於握著那一張薄薄的文書,下一瞬間,清脆的撕裂聲響起,化作碎片,落在她麵前。
她抬起頭,不知所措,一支狼毫在她麵前,低垂的廣袖在她麵前緩緩地飄過去,一點模糊的銀光在腕間流動,而她留下一行字來:“方七先生族人麵前,雲某不敢班門弄斧,施診救人。”
“這位夫人……咳咳咳……”那床榻上羸弱的女子終於喘息著開了口,嗓音沙啞憔悴,氣若遊絲,雲徽清略略起身,衣擺迤邐而過,那女子見狀更是喘息得一陣緊過一陣:“夫人。您既然……您既然肯救妾身母女出那火坑,妾身求您,求您……不要讓錦兒去……”
“雲某身為女子,並無蓄養舞姬之癖。”她冷然地推過另一張紙去,側身抬了抬手示意那少女起身,誰知那榻上靠著的羸弱女子忽然眼光一亮,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這……這……”
雲徽清一抬眼,毫不在意似地將左手的袖子向下捋了捋,抬手繼續寫道:“夫人請安心養病,雲某受故人之托,自當不負。”
這句話寫得看不出情感,她雲徽清卻是心下暗歎:不錯,故人,故人——方夫人,錦兒,很久以前,我雲徽清已經不想記得那是多久以前了,是那個叫做方啟英的男人在一個被我親手寫下“嘉賢文皇後”幾個字做了“蓋棺定論”的女子身前,拿自己的命換了一個,換了一個那女子一生從未出口的承諾。然而,我雲徽清沒有想到,方夫人,錦兒是這樣的女孩子,明明已經是為奴為婢,該知道沒有說這樣的話的絲毫資格,做牛做馬又算得了什麼,但是——罷了,她好歹,好歹沒有想什麼以色侍主的法子,也算是不落了方家當年的英名吧。我雲徽清不知道,不知道我是該說她是自不量力好呢,還是自能不墜青雲之誌?
罷了,總之都是人言,怎樣說怎樣錯吧。
“故人之托麼……”那久病的婦人緩緩地歎了一口氣,失望地跌回枕上,卻忽然發覺自己這動作裏有太倨傲的痕跡,慌忙道,“夫人,妾身……妾身不是這個意思……不是……”
雲徽清抬起手來,並不想聽這女子幾乎聲嘶力竭的辯白,隻是將自己的手覆上了她蒼白的容顏。
“清兒……”夢夫人有些不安的嗓音在門口響起,長衣飄忽之間已然走到她身邊,“清兒,你……”
“清有一不情之請,懇請夢夫人收錦兒為徒,傾囊相授。”雲徽清抬手之間運筆如風。
夢夫人本來是憋了一肚子話想要說的,想要讓清兒放過方家最後的兩個人,也想讓清兒能做一些什麼,可是看著這一句,她忽然什麼都不想勸慰,連初衷都似乎擰了個個兒,隻是淡淡地問:“為什麼?都說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何苦……”
“清無德。”雲徽清驀然一挑眉,雖然有麵具遮掩自是看不清這樣細微的表情,但是夢夫人相信麵具後的雲徽清肯定是狠狠地挑了一下眉,寫出這樣三個很有些鋒芒的字。
“不,清兒,我不是那個意思。”夢夫人略穩了穩心神,聲音也低了些,“清兒,我夢華自然沒有什麼不能傾囊相授,但是這真的是你想要的麼?”
——不錯,她夢華夫人前一個“傾囊相授”的例子正活生生站在她麵前,這一生的顛沛流離已經讓夢夫人覺得無法再忍受有一個複製品的存在。毓寧王朝如今若說是安寧,倒也還稱得上,但是四海清平卻終究是妄語。如此時局,正是勢力之間此消彼長的時候,夢夫人雖多年不入,卻依舊是尹家女兒,這眼力並不會錯得離譜。如是這般,她自是不敢賭,不敢賭若是再有一次傾囊相授,是否會又把一個無辜女子拉進這早已渾濁不堪的時局。
雲徽清隻看了夢夫人一眼,便垂下了眼簾,再提筆時已經沒有方才的氣勢或者鋒芒:“此生乃清累夫人難安,然世事不同,方玉錦非雲徽清,‘重蹈覆轍’休得提起。不過所謂女子,若無分毫才能,休想安身立命而已。”
不錯,這方家最後一點血脈,她尋了這許多年才尋到的方夫人和玉錦,自然是經曆了一番人寰慘變——本是杏林名門,天降橫禍,成了賤籍之中的女子,也就是官妓一類的存在。若不是玉錦年紀太小,隻怕早就在教坊之內要接了客人,破了童身,這方夫人苦苦挨著,這些年的苦楚隻怕是到了地下都無顏相見,她雲徽清也不必一件件問得分明。若方夫人真的撒手人寰,隻怕不多時這少女也不得不麵對從未見過的齷齪肮髒,隻怕是如那些死去的方家女子一般,也許也會有再不堪忍受的一天,輕易把自己了斷。
如今方夫人像是不久於人世的光景,方玉錦入了她這府門,便該如何呢?固然說是什麼女人該相夫教子,可那絕對不是無才之人做得來的事情,她雲徽清不想方玉錦如己一般烈火烹油,卻終究忍不得她如庸脂俗粉,更何況她賤籍的出身總歸……總歸要些許彌補。
夢夫人無言,隻是看著麵前的雲徽清,這個她昔年教導的少女已經有了太多她看不懂的痕跡,行事作風,是否她本就不該置喙?
“清兒說得也是。”若敬亭依舊是多年以來的作風,在所有人之後才緩緩出現,“憶如,清兒,這人世間有許多事情不可預料,那不如就這樣好了。”
“錦兒——雲夫人,求您,求您收下錦兒……”那床上的婦人又在一口一口地抽氣,若敬亭走過去,默默地切脈,隨即垂下了眼簾,那神情再明白不過,不過就是“盡人事”都無可動搖的“聽天命”。
“清兒,你也算是方家……”夢夫人剛剛開口,忽然看見雲徽清一個淩厲的眼神掃過來,不禁就噤了聲,“但是清兒……”
“雲夫人……”那婦人的聲音慘白揪心,雲徽清略撤了一步又到了床前,“您不必擋著那位夫人……妾身知道您肯定是和……和妾身夫家有些關聯……您……”
雲徽清別過頭去,若不是知道這女子命不久矣,她是定然沒有這樣的耐心和善心聽她一句又一句的病重譫語,夢夫人看出些許端倪,靜靜走過來扶住她的肩膀,卻是對那病榻上的女子說道:“方夫人,雲大人自是不會冷待了你家錦兒,她也是日理萬機的當朝重臣,一言九鼎總做得到,你苛求不來,卻隻要安心就是……”
一言九鼎?一言九鼎!病榻上的方夫人自然是聽得心驚,雲徽清卻也在麵具下狠狠地一挑柳眉——憑什麼她雲徽清一個弱質女流為了這所謂的天下,就要生生做得這“一言九鼎”?九鼎,天子九鼎,她連個七鼎的諸侯都不是,憑什麼要她做什麼承諾?諾,有口無心,好在她現在也是“失音”,做不了“言”,有心沒有心,她何必要管旁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