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十二章 蜀弦秦柱不關情(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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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蜀弦秦柱不關情(下)
    “珞寒,我們走吧。”慕容謙益回身來,雲徽清側身,不理會他的呼喚而獨自走向那小巷深處。
    慕容謙益疾步跟上,長長的衣擺略略飄起來,一如她和他飄忽的心思。
    雲徽清的步子不算急,黑色的長衣靜靜地迤邐而過,如同次第開放的黑色的曼陀羅。
    ——那朱雀大街上,這軒京的條條主幹道上,希夷,我知道你不是不清楚,這樣的地方早已經掩蓋了一切的淪落與破敗,而那種種不可言說的苦楚與掙紮,總是埋葬在靜寂的角落裏。你讓我看繁華勝景,眼中的愉悅卻告訴我這不是尋常的景致;你不讓我麵對蕭索破敗,卻分明知道那少年郎的故事不是偶然。希夷,我是女人,但我也是朝臣,你不必避我,也不該避我。
    走得越深,兩旁的民居越是殘破,竟然緩緩地與這個城市疏遠開來。雲徽清略略一頓,在一間民居前停住了腳步。
    低低的嘶啞的呻吟仿佛被什麼扼住,粗糙而無力的聲音細微到不可捉摸的程度,但是她依然聽見,依然推門——正確的說法是碰了一下那搖搖欲墜的門板——而入,屋裏毫無疑問地和外間一樣寒冷,隻是光線更暗,感覺更濕,也更帶陰氣。
    窗下一張破床——如果那看不清楚材質的東西叫做床的話——一個老婦人躺在那裏,包頭的那塊看不出顏色花紋的粗布頭巾下,花白的毫無光澤的頭發散落。
    那種白,不是雲徽清那一頭長發的銀白,而是憔悴衰老到枯朽一般的花白,混雜在發灰發黃的頭發之間,顯得淩亂不堪,如過往世事的痕跡盡數刻在發間。
    她俯下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
    她的唇覆上那老婦幹裂的雙唇。
    手掌按住那老婦的胸口,吸出一口帶血的痰來,抬頭,她的眉頭竟然也沒有皺一皺的跡象,隻是一縷碎發散出來,垂在了鬢邊。
    慕容謙益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
    而她渾不在意地跪下來,自然而然得沒有一點矯揉造作的痕跡,甚至直到她彎下腰,慕容謙益才發覺她的動作。僵硬冰冷而且汙濁的地上,她就那樣一跪,與那張破破爛爛的席子上躺著的老婦平齊了,抬起手來,微微在唇邊試了一試,似乎不那樣冰涼,於是靜靜地卷起那老婦人的衣袖,扣上了她的腕脈。慕容謙益借著昏暗光線,看著那老人手掌粗糙而布滿老繭,關節處的紅腫變形看起來扭曲而猙獰,心裏覺得實在是不舒服,更何況那老婦手腕上肌膚鬆垮而毫無彈性,青筋凸起如蚯蚓般伏在她的皮肉之下,襯得那發黃的肌膚更是蒼老不堪——他慕容謙益大家出身,縱然見過窮人也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見過這種赤裸裸的貧窮,心裏忍不住翻江倒海,卻看著麵前跪著的女子平和安然得猶如未聞。
    是,在這樣的映襯下,她雲徽清的手指顯得似乎過於蒼白修長,也過於精致細膩了,慕容謙益把眼光轉到她身上,覺得這樣的女子似乎看著還能舒服一點——隻是,他很快發現,她的手縱然修長優雅,但是隱隱泛起的死亡的青色暗影,讓人不由地有些恍惚的擔心——那隻手畢竟是太瘦了一些,纖細的腕骨都看得清楚,根根血脈,淡淡的青藍色,在蒼白的肌膚下,血液靜靜地,甚至是冷漠地流淌著,有種不真實的寒意。
    雲徽清哪裏會費神管著這身邊男子心裏千回百轉的念頭,她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裏,縱使她的手瘦削蒼白,卻依然穩重,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
    她抬手,斂眉,沒有更多的動作;拂衣起身,她隻是轉了肩膀,抬眼給慕容謙益一個示意。
    “就這樣走了?”慕容謙益回神,似乎對她的行為感到不解——她明明是那樣關心的動作,卻怎麼能在切脈之後這樣漠然地站起?她對一個小賊都能有那樣的態度,為什麼對一個垂死的老人卻不加任何的安撫?
    雲徽清點頭,似乎不想做更多的解釋。
    “珞寒,”慕容謙益似乎在做什麼徒勞的努力。
    “生死有命,各自安心。縱醫術精湛,難違天道。”她寫這樣一行字,算作解釋。
    ——那樣單薄如秋日的枯葉一樣的生命,我救了,也不過是讓她在這涼薄的人世再多輾轉幾日,如此一來,倒是不如不救。
    有的時候,人們隻怕醫者那總是最心軟也最涼薄的性情。
    麵對死亡,沒有人不恐懼,沒有人不憐惜,我雲徽清也不是冷血妖女,自然希望救人一命。但是,看慣了生死卻還要對每一段生命負責,那是太沉重的包袱,你可能有一絲一毫的體會?慕容謙益,文人們常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其實良醫哪是那樣容易!不錯,“良相燮理陰陽,良醫讚成仁壽,其道一也”,這話我沒有必要去反駁,但是,你做了,便知道,這其中,是一樣涼薄無情,有時候,我們都太難遵從自己的心意。
    雲徽清看著那個老婦人,終於淡淡地抬起手來。左手無名指上那一枚漆黑的指環上閃過一道暗芒,她再抬手時候,掌中已經多了一管精致的玉簫,長長的海藍流蘇垂在手邊。她低了頭,一縷華發垂下,一曲淡淡的《浮生》,飄然而起。
    那簫聲不是低回宛轉的淺吟清唱,不是柔腸百結的幽雅暗香,不是憂傷不是黯然,甚至也不是悵惘,可是那卻也不是明朗清亮的蒼天一問,不是浩浩湯湯的豁然開朗,不是寥廓不是豪情也不是蒼茫。
    她的神色有著高傲冷峻的影子,但是那簫聲裏,隻是一種悠揚,一種濃烈如美酒,卻也清澄如碧水的悠揚,慕容謙益看見身邊一樹梅花上落了又化了的點點銀霜,忽然覺得她指尖起起落落,帶著冷冽而溫柔,冰涼而和煦的芬芳。
    那曲子分明是他也熟悉的《浮生》,他卻沒有聽過這樣的《浮生》,隻覺得心裏渺渺然地飄起了一種淡淡的愁緒與離索,抓不住,隻覺得,浮生一夢。
    她回首看他眼裏的迷醉神往,看他在自己的簫音裏深深無法自拔的神情,隻覺得心裏某處的猜測如冰雪一樣寸寸開裂。
    這《浮生》一曲,在她手裏,未嚐不能洞徹人心——慕容謙益心裏麵最深的牽絆,天哪,在他慕容謙益這樣一個世家男子的心裏,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奢望?
    她忽然有些後悔這樣的作為,畢竟看見了,就不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慕容謙益,相信情。他比太多人,都更相信愛情。
    他居然是這樣的男人,讓她雲徽清感到無法捉摸的男人。
    如果他在乎名利,這再容易不過;他在乎美色,也不會讓她雲徽清費一點心機——但是,他相信的,是她不信卻又想抓住的東西,那她該怎麼辦?
    她繼續著指尖和唇邊那淡漠的音色,撩起一個人內心紛繁如落花的記憶,隨風而舞。
    在她眼中,絡繹浮生,終不成夢。
    那麼,也終究不是她,醉陪君笑三千場,看那玉盞盛來琥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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