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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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餃子是一定要在晚上八點之前包好的,警衛員和小保姆都回家過了,真正是陸家人一家過年。這個時候,連陸楓也要乖乖的坐下包餃子,不能逃跑。好在他在部隊也和大家一起包過,雖然不好看,至少不漏。所以,當談笑一臉為難的說自己不會的時候,陸媽媽吃了一驚:“那你吃什麼?”
她問的是三十吃什麼,談笑眨眨眼說:“該吃什麼吃什麼啊。”
單身的日子,有時候反而會刻意的淡化節日的感覺,避開那些該吃的東西,仿佛就能避開隨著節日而來的傷感。隻是,這些情感沒有經曆的人不能理解,遺忘太久的人也不會記得。人,總能以最快的速度忘記傷痛和哀怨。
陸媽媽也曾一個人守著家庭,但是那時候她還有老人要侍奉,有小孩要照顧,有遙遠但卻同心的丈夫要思念,比起談笑,她們的孤獨是不一樣的。所以聽談笑這樣說,她也隻能想當然的說:“超市裏的那些速凍餃子有什麼好吃的!來,學一學!”
又是學!談笑本能的反感廚房,反感一切傳統上認為女性應當會的東西。
眼皮一沉,思忖了一會兒,正要拒絕,一抬眼正看到陸楓在看她。不過一瞬間的功夫,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談笑拿起一張擀好的麵皮說:“就從簡單的開始吧,要是漏了可別怨我啊!”
陸媽媽說:“沒事,總有不漏的。咱們多包點,不怕。”
談笑沒注意她說什麼,隻是覺得陸楓的肩膀微微一沉,似乎整個人放鬆了一下。心裏突然有些愧疚,抿了嘴,認真的包起來。
其實,談笑母親在世的時候,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們母女共處。舉凡廚房女紅一切事情,談笑都會跟在媽媽身後屁顛屁顛的做著。包餃子不是不會,隻是隨著母親的去世,隨著記憶漸漸沉澱,就像被封存在琥珀裏的僵屍拿不出來了。
陸楓仔細打量著談笑的動作。她的手指僵硬顫抖,眼神空虛飄渺,母親還在一邊指導,但是談笑顯然什麼都沒聽見。她隻是機械的重複著這些顯然早就熟悉卻被遺忘的動作,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
“啊!”談笑輕呼一聲。餃子皮和龍的時候,雙手重重一捏,兩個拇指交疊在一起,手勁過大,生生的捏痛了。
“沒事吧?”一直留心的陸楓趕緊問。陸媽媽也關切的看著。
談笑搖搖頭,尷尬的說:“笨手笨腳的,什麼都不會,慢慢就好了。”
陸媽媽鬆了口氣,又遞給談笑一張皮,隨口問道:“談笑,這次回去呆幾天?”
談笑道:“住一天就回來。”
“啊?那麼短啊!多呆兩天吧。你和陸楓結婚也沒回去,這次不要見見親戚嗎?”陸媽媽顯然想的比較隆重,口氣裏似乎還有希望被邀請的意思。
談笑有點恍惚,看了眼電視裏熱鬧非凡的春節晚會說:“沒有親戚了。”
陸媽媽沒看見她的表情,一邊擀皮一邊說:“那不和你爸爸多呆兩天嗎?”
談笑轉過頭直接低頭看手裏的麵皮,一邊捏一邊說:“我沒有爸爸。”
陸媽和陸爸同時停下手,驚愕的互相看看,明明談笑的爸爸還健在,而且貴為一省大員,怎麼可能……
談笑解釋道:“我和我爸爸早就斷絕父女關係了。”她看看二老,歎口氣繼續解釋,“這在我老家是盡人皆知的。十八歲那年,我在省報發表聲明,斷絕和我父親的關係。後來又向法院提出解除監護關係,反正最後就算了。”
陸媽媽眨了半天眼才問:“為、為什麼?”
談笑苦笑了一下:“他不配做父親——”談笑斷住,似乎想怎麼解釋,最後放棄了,“我們沒有父女緣,所以就算了。”
“胡鬧!”陸爸爸很有男人的責任感,“什麼父女緣!封建迷信!他是你父親,你是他女兒,登個聲明就算了?!胡鬧!”
談笑眉頭一挑,擺出又有什麼辦法的樣子:“我恨他,是他對不起我們母女;他煩我,因為我讓他真摯的愛情成為盡人皆知的笑話。不怕你們笑話,這裏麵的爛事多了去了。好在那年我十八歲,出來上學,一切都了解了。他有了新家庭,我有了新身份。拋不下的走了;放不開的放手了;大家都很好。沒必要再牽絆什麼。”
陸爸爸和陸媽媽聽這裏麵似乎有故事,麵麵相覷,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雖然他們心裏好奇的要死。
陸楓道:“談笑,你是說這次不去……不見……”他不知道該不該稱呼爸爸。
談笑道:“跟他沒關係。這次主要是帶你去看看我母親,過年了,上上墳,祭奠一下。讓她九泉有知,可以放心了。”
哦,難怪談笑說不必帶很多東西;難怪談笑說第二天就回來;難怪……
陸爸和陸媽互相看了一眼,雖然事先做過調查,但是他們總以為兒子娶回來一個身世“略微有些複雜”但是還算是“正經人家”的女孩,沒想到這裏麵曲曲折折的藏著這麼多事。按照方才的解釋,談笑十八歲以後的生活,在他們眼裏就是標準的“孤兒”了。心裏又是可憐,又有點……替兒子可惜。
談笑何等機靈,這種眼神見多了,心裏隻是冷笑。索性說開了,以後且看他們怎麼辦?
“我母親和那個人從小是鄰居。但是母親讀書不多,小學畢業後就獨自工作支撐家用。那人一直上到大學。他們結婚以後,一直兩地分居。中間那個人調動了幾次工作,但都不能回家。其實也不是不回,隻是一回來可能會影響仕途,同母親商量之後,兩人就暫時放棄了。後來終於能到一起……”談笑咽了口唾沫,說:“才發現彼此有很大的差距。那個人不再是我母親認識的小鄰居,我母親也不是當年的街道之花。然後就是他愛上了別人,我母親死活不同意離婚。拖了幾年,高二的時候母親得了肝癌,很快就去了。那時,那個女人已經為他生了個兒子,都一兩歲了。為了補償他們的愛情和親情,他弄了個獨生子女證。反正那時我也宣布跟他脫離關係,倒也合適。所以,現在——我們沒必要見他。”
談笑沒講幾個人的掙紮鬥爭,隻是淡淡的把事實道出,已經把陸楓聽得雲裏霧裏。陸媽媽看的電視比較多,接受能力相對比較強,立刻分辨出,這是現代陳世美。但是,對方始終是談笑的爸爸,說重了不好。思來想去,覺得談笑也挺可憐,歎了口氣沒說話。她調查來的那點東西,都說談笑的爸爸如何厲害了,關鍵的這個人還是不是談笑的爸爸卻沒搞清,看來她還真不是做特務的料!
陸爸爸眨眨眼,看看自己的老婆,又看看兒子,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如果當年自己和那個某某某真的有點什麼事,麵前這個寶貝兒子……他打了個激靈,不敢想下去。
陸楓伸手握住談笑,低聲說:“過去的就過去了吧,現在這裏就是你的家。有什麼事還有家裏人呢!”
陸楓一說,陸媽媽也醒過來。到底是女人,同情心都茂盛,擦擦眼角的淚水說:“笑笑,你別怪媽說話直。你那個沒良心的老爸不要就不要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有什麼事我們給你撐腰啊!”
陸爸爸也趕緊表態:“小談啊,別往心裏去。不過呢,他終究是你的父親,就算有什麼大奸大惡,還有一份血緣。該看開點就看開點,心胸要往寬裏放。”
談笑已經無數次聽人如此勸了,連辯解都懶得辯解,隻是懶懶的一笑,低頭包第二個餃子。手藝撿回來很快,這個餃子包的有模有樣的。
陸楓看看父母,又看看談笑,生怕父母太過關心又被談笑頂回來。趕緊說:“誒,怎麼又有馮鞏啊?今年的晚會他還出來?”
大家扭頭去看,話題漸漸轉開。
談笑的手機鈴聲傳來,道了聲抱歉過去接電話。大概是到了拜年的時候,談笑幹脆拿著手機坐在沙發上,一條條的發開短信。陸媽媽也不強求,任她做自己愛做的事。陸楓看看談笑,又看看老娘,悄悄的蹭上沙發:“誒,你看什麼呢?”
“哦,短信。挺有意思的。一看就是轉發的,我正想轉發給誰呢?”談笑神色已經恢複,好像從沒提過那些往事。
陸楓說:“我看看。嗯,這個……那個……”兩手蹭了蹭,算是洗巴幹淨,賴在沙發裏再也不肯坐下來包餃子了。
陸媽媽本來就沒指望他能幹完,反正隻要坐在這裏不亂跑就好,所以依然埋頭幹活。陸爸爸逃脫不得,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看了一眼兒子嘟噥著:“偷懶!”
陸媽媽耳朵尖:“兒子累了,休息一下不行啊!別偷懶,把這幾個包完了,我就凍上。”
大年夜,談笑十八歲之後以家的名義度過,就這麼悄悄的度過。
晚上躺在床上,陸楓已經困的嗬欠連天。談笑轉身摟住他,低聲說:“謝謝你!”仿佛不夠,又加了一句:“有這一次,也夠了。”
陸楓迷迷糊糊的拍拍她說:“嗯,以後都得這樣,年年包餃子,真煩啊!”
談笑撲哧樂了,主動埋進陸楓的懷裏,聽著他漸漸深沉勻長的呼吸很快也睡著了。
陸楓也曾去過陵園,家裏的長輩去世,或者有戰友犧牲,無論如何,那裏都是一個讓人傷心的地方。這一次,談笑帶給他的卻隻有平靜。
談笑並不悲傷。
陸楓以為談笑在強忍,便勸她發泄出來。忍多了會傷身體。
談笑幹脆坐在母親的墓前,把花整理了一下,讓陸楓也坐下。指著周圍的群山說:“你覺得這裏的風景怎麼樣?”
陸楓不知她要說什麼,隻好點點頭。
談笑說:“我媽最大的心願是在青山綠水間有一個漂亮的院子。白牆灰瓦,不需要多華麗,隻要幹淨,有花,有樹,有狗,有人就好。現在這裏,不是正和她的心願嗎?”她的聲音很悠揚,手輕鬆的搭在膝頭,“我記得那年我們剛搬到本市,那時候他還是個主管市裏土地的官員。有個開發商帶我們到西郊的一處別墅去玩兒。那裏真的是青山綠水,特別漂亮。我穿著綠裙子藏在草叢裏,他們都找不到我!可是,回家的路上,有人攔住我們的車,說要告狀。要他們的土地,要他們應得的款。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那個人很生氣。回家以後,媽媽和他吵了一架。剛團聚就吵了一架,也許就是不詳之兆吧!”
陸楓看著談笑,好奇的問:“為什麼吵架?”
談笑道:“媽媽的老家是解放前的老房子,很破很小。後來城市建設,強行拆除,補貼的錢還不夠買一個衛生間。姥爺和姥姥年紀大了,經不起這種折騰,先後謝世。可以說,是被氣死的。從那以後,媽媽就特別恨那些貪官汙吏。她認定那個人已經忘了自己的出身,和那些貪官一樣都在禍害老百姓。那天我在門外哭,他們吵架聲音很大。那個人說,大家都這樣,如果他不這樣,連這個位置都呆不住,更別提做事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談笑冷笑一聲,“不知道他的大謀是什麼?他推行的城市建設,重新規劃,固然是一方業績,可是那些被毀掉的古跡,那些喪失土地和房屋的人的哭罵也不少。或者這就是他所謂的代價。如果不出事,他還是頗有政績頗有魄力的地方官呢!”
談笑嘴角一撇,一臉的輕蔑。
陸楓問:“出事?出什麼事?”
談笑說:“前幾個月我生病的時候,那嬌倩告訴我,他可能被下麵一個銀行的貪汙案帶累了。你記不記得你來看我,在家門口遇見的那個中年人?那時候他們四處找我,想讓我幫他們融到一筆錢,先應對上麵的調查。”
陸楓想起那個斯文儒雅的中年人,如果不是談笑說,他真沒覺得這個男人如此麵目可憎!
“那現在呢?”陸楓繼續問。
談笑道:“不知道。與我無關。我們早就斷絕父女關係了。”她扭頭看看陸楓,說,“母親身體一向很好,雖然沒他幫忙,可是裏裏外外照顧一家老小,精力充沛,從不生病。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臉色紅潤潤的,特別讓人舒服。可是,自從見了那個人,兩人不斷的吵架,到後來那人幹脆……等查出病情的時候,什麼都晚了。我們家人氣性大,生氣特傷人。我以前不信,上次失業被裁,我一下子就明白那種感覺了。很難受!特後悔,總幻想著什麼都沒發生,一覺睡醒就又回到以前了。可是,現實無法改變,於是更加失望!我媽是被他活活氣死的!”談笑神色峻厲,陸楓好像聽見磨牙的聲音。一時無語。
談笑說:“那時候,我聽他花言巧語,覺得他跟其他人的貪汙不一樣,所以就匿名舉報他作風不好。他手眼通天,一查就查出是我做的。當時就壓下了。那時我就知道,檢察院不可靠。所以我就開始向報社,向省委寫信。有些小報登了出來,人們開始嘲笑他。為了保住前途,他在內部作檢討,還中止了和那個女人的來往。輿論壓下去不久,他就升官了。我當時全力準備高考,一心想離他遠遠的。就在這段時間,他們死灰複燃。高考結束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已經和那個女人結婚了。為了不影響我複習,一直沒有搬過來。現在他準備讓大家住在一起。你說,我能讓他如意嗎?”談笑輕蔑的看著陸楓,好像麵對的是那個人似的。
陸楓不舒服的躲開那目光,心裏萬分肯定,談笑絕不會這麼認命。
果然,談笑說:“我把他那段時間為了補償我給的零花錢攢下來,先是匿名在報紙上買版麵發尋父廣告,把他們的‘真愛’和母親死去的真相用整版版麵寫出來。然後第二天,就在相同的位置發表聲明,斷絕父女關係。他沒想到我會這麼做,報紙也不知道和他有關係,等到第二次知道的時候,報紙也樂意裝傻。他想補救已經晚了。那時候,報紙差點脫銷。人們對這種事情的追逐真是狂熱。”
陸楓想像當時的熱鬧,心裏也感歎談笑的“決絕”。對一個官員來說,名聲的影響可能比調查他更重要。談笑的爸爸崛起的很快,但是後來卻一直沒什麼動靜,應該也和這件事有關吧?
談笑道:“可是,這麼多年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陸楓隻好繼續笨笨的搖頭,眨眼間,他突然覺得老爸老媽雖然天天吵架,但是那生活真的很甜啊!
談笑說:“我一直很後悔。有段時間,根本不願意想起這件事。就像你爸說的,我們是父女,毀了他,我能完好麼?”
談笑輕輕的問。陸楓心裏一抽,握住談笑的手,掌中冰涼一團,他更緊的握住,似乎這樣就能暖熱整個人。
良久,陸楓說:“你……或者,可以和他從新開始?畢竟,他是你父親。”
談笑搖搖頭:“我也想過的。可是,每次想起我媽,就好像有根刺紮在那裏。看見他和那個女人恩愛,就像有人使勁搖著那根刺!所以,我隻能離他遠遠的,不聞不問,隻道世間無此人。有這樣的父親,你會覺得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單親小孩都比我走運!”
陸楓無言以對,隻能歎口氣,拍拍談笑的後背。或許,這是談笑能做出來的最好選擇了。此時,陸楓已經完全放棄見此人的想法。
風很冷,陸楓擔心談笑坐久了凍著。兩人站起來,再次為談媽媽打掃幹淨墓地。陸楓認真的鞠了一個躬,說:“媽,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談笑的!您放心,我和談笑一定會把我們家經營好,好好過日子。”陸楓突然發現自己嘴很拙,除了好好過日子也說不出什麼了。尷尬的看了眼談笑,談笑眼角有淚,笑著挽住他的胳膊,“媽,你放心吧。我不會那麼死心眼兒的。真的!”
陸楓覺得談笑的話怪怪的,似乎和他的不一樣,但是也想不出別的意思。兩人鞠躬離開。
談笑的意思很簡單,今朝有酒今朝醉,若是陸楓走了,她必會放手,然後繼續自己的人生。
兩人各懷心思,剛出陵園,對麵已有不速之客在等待。而且,看來已經等的很久了。
陸楓停下腳步,談笑低聲說:“周嘉果然如此!”